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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选择出海

罗方丹 真实故事计划Pro 2023-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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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人们站在岔路口,却发现路正在变窄:考研上岸无期、就业机会微茫、与长辈观念的冲撞、缺乏尊严的工作环境。不少青年人决定出海,去异国干体力活。

出海打工‍

在新西兰的樱桃园打工一周后,弗兰西斯柯的上臂长出了肌肉,皮肤晒成了小麦色。

在这里,她每天凌晨五点从营地的帐篷里醒来,看见天上“圆的、明亮的星球”,总是恍惚,分不清是日出还是月落。

六点,她顺着扶梯爬上樱桃树,蹭得满身露水,再从枝头摘下成串的、红得发黑的樱桃,扔进脖子前蓝色的塑料桶。这座果园的樱桃很大,26岁的她,一只手只能放下三颗。

图丨弗兰西斯柯在樱桃园打工

每摘满一桶,她都在桶上贴上代表她的号码“380”。下午两点左右,老板来清理桶数,再由另一位打工的女士开着叉车,将摘下的樱桃运走。

尽管果实掉入塑料桶的声音令人治愈,但采摘的动作如此重复到下午,弗兰西斯柯还是会觉得枯燥,关节和肌肉一遍遍弯折和拉伸,损耗身体。

果园老板要求,每人每天要摘够18桶樱桃,多劳多得。手快的同事,一天甚至能摘五、六十桶,一个季度就能赚到一年的生活费。但弗兰西斯柯在国内学纪录片专业,求学十余年,她的手是握镜头和笔杆的,从未受过摘樱桃的训练,大多时候她只能摘到11桶,得不到绩效奖励。

不过,老板清理完桶数后,发现不够,也仍会发18桶的钱,然后告诉她,“你要努力一点”。看似温柔的话语,也传达出了隐形的压力。一周之后,弗兰西斯柯离开了果园。

2018年起,弗兰西斯柯考了五年的研,三次上岸失败。她也尝试过直接凭借专升本的学历就业,但在本就机会不多的纪录片行业,没有研究生学历和好的专业训练,找到好工作的可能更加微茫。

在结束教育、步入社会之后,一些年轻人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却发现自己无路可走。眼下,是上岸无期的考研潮、动荡失序的时局、不多的就业岗位,还有并不友好的工作体验。出海打工,成了他们人生狭路上的新可能。

在澳洲和新西兰,由于年轻劳动力短缺,这些国家会发放WHV签证(Work and Holiday Visa,打工度假签证),有效期为一年。申请要求不高,有高中学历即可,但签证数量有限,靠抽签决定人选。

由于只能短期工作,打工度假的年轻人能选择的工种有限,通常集中在农业和园艺、餐饮和旅游、家政和清洁、建筑和工程工作,对体力要求较高,也较为枯燥。不过,对于想要短期通过劳力攒钱的年轻人而言,这仍然是一个好的选择。

弗兰西斯柯的第一份工作是交通管理员,站在马路上维持交通秩序,从上午7点上到下午17点,每小时薪资27纽元,一天10小时工时下来,收入超一千元人民币。后来,弗兰西斯柯又去超市做收银员,一周工作五天,扣税后至少还能赚800纽元,除去300纽元食宿,每周还能攒下500纽元(折合人民币约2150元)

这意味着,在新西兰的蓝领阶层中,如果做到较好的工作,一个月每周工作五天,就能攒下近一万五千元人民币。

不过,由于选择有限,并不是每个出海打工的青年,都能找到性价比高的职业。2023年4月4日落地新西兰后,林爪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按摩店当前台,工资18纽元一小时,从早10点上班到晚上18-21点,工资按周结算。这个收入相比当地消费而言,并不算高。一周断断续续工作几天,林爪的收入和开支每周刚好持平。

尽管相比大学学习的文学专业而言,手头的职业颇显陌生,林爪仍然觉得,出海的生活,比过去畅快很多。在新西兰,她放开了心里一直紧绷的弦。当生活中不再有言语的利剑,她全然接受并践行着松弛的生活方式。

结束前台工作之后,她去印度人开的小吃摊上制作咖喱和端盘子。赚到了钱,她就去考察学校,跳伞,滑雪,抓鱼,把照片分享在朋友圈。

有高中同学看到她光彩勃发的脸,发信息问她,你是不是去整容了?

这是出海打工带给林爪最直观的改变。出海前,父母长期的高压教育,让她从小就感到自卑、自我怀疑。从幼儿园开始,林爪便经常被容貌霸凌。小学同学向她扔过石子。各种语言暴力,一直持续到大一。

在家中,只因为拒绝考研考公,林爪不论在其它方面做得再好,都无法得到家人的一句称赞。

比如她一直喜欢学英语,大三的一天,她在朋友家里录下自己一段英语演讲的视频,发在“欢乐一家亲”的三人家庭群里。那时她已经能在班上用英文讲解周易,获得同学和老师们的不少夸赞。

林爪期待父亲看到视频后,也能说句,我女儿真棒。过会儿,她收到父亲的回复:“你为什么不在学校?”

“他们不在意我快不快乐,不在意我能做成什么事情。他们只在意,我没有走那条该走的路。”每每想起父亲的反应,她都眼角发酸。

但在新西兰,林爪发现,夸奖——尽管大多是出于表面的客套——似乎是很易得的。在从按摩店下班,打车回家的一个夜晚,林爪和司机闲聊了几句,很快就得到了一句带着惊喜语气的称赞,“你的英语真好!”租房后,林爪和新认识的异国朋友聊天,对方首先问她来了多久,第二句便是,“你真漂亮!”

她还发现,在这里,路上遇到的每个人,在视线交汇的时刻,几乎都会对她微笑。同时,没有人会在刚认识的几组对话中,关注她的学业和工作情况。他们不会问她,“在哪上学,考研还是考公?”而是会问,“你今天过得好吗?感觉怎么样?”

但这一切都是难以直接告诉爸妈的。去年大学毕业之后,林爪拒绝考公,离家去上海找工作。那之后,她半年都没和父亲说话,直至她发去签证截图。

来新西兰前,林爪告诉母亲,自己是在海外找到了汉语老师的工作,打算先攒钱,再努力考学。母亲听了,觉得林爪仍然在“正轨”上,才表示赞同。

到了后,母亲打电话来问,林爪才说,学校不要汉语老师了,她现在在做按摩店前台。她告诉了母亲自己的真实意图:想在新西兰打工度假,顺便考察下环境,之后可能就继续在这里留学,甚至工作了。

母亲的意外在林爪的预料之中。她想,自己毕业后,先是拒绝考公考研,又辞掉了上海的工作,现在甚至出国,做着毫不体面的职业,这一切都挑战到父母认知的极限。

2022年5月15日,最后一次面对父亲,拒绝考公后,林爪去纹了身。这意味着她失去了考公务员或教师编的资格,为自己断了后路。她决定带着这个纹身,“破釜沉舟”。然而,在细数几个可选项之后,她却发现自己几乎无路可走

寻找出路

在衡水模式的高中里挣扎时,父母就曾告诉林爪,本科毕业后,就会有光明的未来。如今她毕业了,才在迷茫中发问,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

早在2020年,大二寒假的时候,父亲就打来电话,叮嘱林爪准备考研。“我不考,我以后要去企业里面工作。”她回复道。随即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句不可思议的呐喊:“你疯了吗?”

三年里,反复拒绝考公考研的建议时,林爪无数次经历责骂。父亲还曾对她说过,“你真的很自私。”林爪感觉荒谬,却只能咽下这团扔来的愤怒,沉默着不作回复。

大四时,她将自己在校外接到妆造商单,一天赚一千块钱的消息分享家庭群中,感觉兴奋。她想,父母一定会为她感到自豪。

信息在家庭群里躺了半晌。她再次收到父亲一泼凉水似的回复:“能不能,不要成天去搞那些没用的?”

那次,林爪看清了事实:生于六七十年代,成人于八十年代的父母,没有走出过县城,就只能看到一条“最好的路”。他们的思想定格在自己的时代:考上大学,毕业就有工作。考公考研,努力就有收获。

作为2000年出生在河南县城的女性,林爪一直都难以满足体制内工作的父母的预期。那预期是一条确定的路:考大学、考研、考公务员、嫁人生子……“然后你的孩子再重复一遍你的人生。”但她不想走这样的路。

时代的变化已经超出了长辈的认知范围。今年,各地公务员欠薪缩编的新闻,让像她一样的许多年轻人意识到,考公不一定意味着稳定的人生。

2023年5月公布的数据显示,全国16-24岁进入劳动力市场找工作的青年有3300多万,其中600多万没有成功就业,失业率达20.8%,比去年同期上升了2.4%。林爪的朋友们也普遍认为,就业环境不好,作为文科生,即使继续在中文系深造,毕业后可能仍然看不到出路。

对于考研,林爪也曾询问过身边在国内读研读博的朋友——“读来读去,读不出什么。”——这是她收到的回复。

读研对于就业的帮助越来越小,考研的压力却越来越大。林爪在网上查询时,又看到一个关于考研录取率的数据,“2023年考研上岸的概率,比美国H-1B签证抽中的概率还要低。

林爪也尝试过直接就业。刚从珠海那所大学的中文系毕业时,她不顾父母的阻拦,用大学做家教攒下的钱,报了上海的化妆班。从大一开始,她便喜欢化妆,在大四已经能在校外接到不错的商单。她想,也许自己能成为一名职业化妆师。

7月,她孤身来到上海,本来志气满满。但由于断断续续的封控,化妆班一直没有开学。她在上海等了一个月,住一百块一天的旅馆,直到花完能用的最后一点钱。

林爪只好决定先找个班上。封控之下的就业机会不多,她在app上看见高薪招聘服务于主播的化妆师,就拎着行李箱去面试。

到了后,主管却告诉林爪,其实他们想招聘的是主播。在经济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林爪入了职。在直播公司,领导总用严厉的语气跟她讲话。一天,她的同事在房间里悄声抱怨,说不想干了,一下楼,主管就迎面问道:你是不是要离职?同事崩溃地告诉林爪,房间里好像有窃听器。

工作两个月后,林爪终于决定从直播公司脱身。提出离职后,她被威胁要赔给公司五十万违约金,咨询了律师才解决问题。然而,她还是少拿了六千多块钱工资。国内的封控也越来越严,看见人们打狗的视频,林爪会哭。

林爪感觉自己的人生在被持续加压,一锅沸水就要冲破气阀。

有这样感受的,不只她一人。1996年生的弗兰西斯柯,好像被持续五年的考研按下了暂停键。作为山东县城长大的女孩,在2015年,她因高考答题卡错位,读了专科。为了改变未来,她拼了命地学习,在大三通过自考,升上了汕头大学新闻学院的本科,并继续考研。

图丨2019年,弗兰西斯柯正在备考考研

然而,持续五年的三次考研,她都因为不同原因失败了。

2018年,她以385分的初试成绩,考上汕头大学新闻传播学的研究生,在当年考生中排名第二,却因为带家人看病等,耽误了一门课的结课,延毕一年,考研成绩作废;2019年,她考中国传媒大学,赶上考试大纲改革,初试没有过;2022年,第三次考研,她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研究生,想学习纪录片方向,却因为专业老师调动,再次上岸失败。

期间,她也尝试过就业,薪资和体验并不理想。她不认为凭借自己目前的学历,能再在纪录片行业成功就业。

天空下沉之时,年轻的人生也在高压之下持续压缩。当人生不堪重负、出现裂痕,人就不得不试图从中抽身。当下,出海打工,成为青年们逃离高压、另谋出路的一个选择。

五年间,弗兰西斯柯感到自己仿佛一直埋头做着同一张试卷。恍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26岁了,“没有工作、没有存款、没有学历、没有结婚。”她录了个视频,对着镜头说道:“别人已经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走了两万步,只有你还在意刚出发的时候绊倒你的那块石头。”

答案不止一个

放弃考研后,弗兰西斯柯决定离开当下的环境,出去碰碰运气。她想到自己曾了解过的打工度假签证,看到了新的可能。

她为这个决定感到兴奋,即刻开始准备抽签所需的材料。为了有更好的体魄、更多的技能以应对国外生活,她也开始健身、游泳、学习拳击和修车。

2022年8月,弗兰西斯柯抽中了签证。收到消息后的傍晚,她游完泳,从游泳馆出来,开着车,行驶在灯火通明的街道。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最近做成了很多事,比如学会游泳,拿到签证,这些都成为她人生新的可能,却都不需要研究生学历。

那天,她刚学会蛙泳,屏气潜入水中。水下是另一个世界,运行着和岸上完全不同的规则。

林爪是在2022年10月补放名额时中的签。她承认,落地新西兰后,能找到的基本都是当地人挑剩下的工作。

在按摩店做前台时,很多时候没有顾客,林爪只能在手机上背英语单词。在印度餐馆试工时,她发现由于铺面小,人手少,她又要做饭、又要做服务员。印度菜名绕口,她很难叫得清楚。

林爪清楚地知道,在这些小店做蓝领的生活不是永远。一年的签证只是跳板,要想融入当地社会,过上理想的人生,她还需要进入当地学校深造,这是一笔不小的投入。

2023年7月,林爪结束了在新西兰第一阶段的停留。离开前,她已经看中了当地几所想要申请的学校,打算回家休养一段,再在10月前往新西兰,继续打工和考察。但是,留在原地的父母和她之间的张力,却并不会就此消除。

“你就是个赔钱的买卖。”父亲对回家后的林爪说。

林爪安静下来。她明白,对于薪资平平的父亲而言,这句话甚至从事实上来说,真没什么错误。可听到“买卖”这两个字,她还是觉得难受。

“要不是你们从小这样养我,我会受这么多苦吗?”林爪感觉自己快要失控。却听见父亲用冷漠的声音回答,“我受这么多苦,也是因为你。”

还有一个月,弗兰西斯柯的签证就要到期。放弃考研、出海一年后,她不再想追寻“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只想寻找能让自己发自内心快乐的事。

在超市打工的时候,她记住了三位同事,是两位分别来自菲律宾、印度的女士,和一位来自南美的男士。每次他们路过掉在地上的衣服,都会用心地捡起来放在架上,尽管,这个行为并不会换来额外的奖励。面对有各种问题的顾客,他们都热心地解答,脸上的微笑充满活力。

弗兰西斯柯感觉,在自己这里,这种快乐很少存在。

她想起自己小学时一节课上,老师向她提问,拿着一张风吹动红旗的照片,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风。”说出这个答案后,弗兰西斯柯被罚站了一节课。

高中时,弗兰西斯柯热心于做校报记者,拿着DV四处采访。在一次拿着DV兴冲冲地赶去拍摄火警演练活动时,她被班主任叫了名字。班主任对她说,“你要抓清主次,这个东西,不能让你上更好的大学。”她在鞭策下努力学习,成绩从倒数爬到十几名,也因为“没有前途”放弃了自己感兴趣的艺考。

她回想自己此前的人生,就是被无数人告诉“你不能这样做”的过程。她喜欢辩论、新闻,可这些“爱好”,都不被计入成绩。她总说出和别人不同的答案,却被告知答案只有一个。

只有考上某个学校,才会被认可;只有被夸奖,才能变快乐。——直到2022年,这还是弗兰西斯柯的人生信条。但这真的是获取快乐的唯一途径吗?

出海后,弗兰西斯柯做了很多从未做过的事。她帮房东建过一个霍比特人洞,和新认识的室友成立了电影节,在圣诞节的街头,为路人提供免费的拥抱。她决定用打工攒下的钱,申请肯尼亚的签证,继续向外探索。

在新西兰时,弗兰西斯柯看到过一则新闻,17年前,有一只编号492号的火烈鸟,逃出了动物园里的族群,最后被一名导游拍到,独自漫步在德克萨斯州的河边。

导游说,自己很多年里都告诉游客,德克萨斯州不可能有火烈鸟。但492号出现了,并且活得很好。

在刚进入果园的一天早上,弗兰西斯柯在樱桃园的营地里,和五湖四海的朋友们一起醒来。那刻,她突然感觉自己就是这只火烈鸟。离开族群、来到异乡之后,她终于知道,“原来世界上,不只有一种舞蹈,一种叫声,一种标准。

图丨弗兰西斯柯看见的出逃火烈鸟

在新西兰,弗兰西斯柯结识了很多前来打工度假的国内年轻人。大家都跟她有一样的想法:“回不去了。无法想象回到原来的生活,考一个公务员,或者做一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职业,做不到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刚来这里时,她特别喜欢问遇见的人,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为了让这个世界比你来的时候更好一点”、“为了与别人分享爱”、“去拯救迷失的灵魂,但得先拯救自己”、“即便人生没有意义,我也不在乎”。她收到的答案不止一个。

* 文中人名为化名

- END -
撰文|罗方丹
编辑|苑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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