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回流小镇
在大城市落脚的难度,开始渐渐超出小镇青年的预期和能力。2022年数据显示,北上广深的人口集体减少。
越来越多的小镇青年发现,靠苦读向上攀爬的路径,终点还是小镇上。
新修的高铁站外,荒地包围着已率先运行的车站,工地上零星几驾吊车忙碌着修造新楼盘。
2020年6月,在外求学4年的安婕又一次抵达了故乡的站台。
安婕的故乡地处浙、闵、赣交界的丘陵地带,点缀在深绿色的山林间。人口不足6万人的这座小镇,拥有尚算孱弱的旅游业。
每年,有一些搜索“小众旅行目的地”而来的游客抵达附近的古镇。有人在看过古镇上的老建筑后感慨,这里确实保留了别样风情,但古镇上的老建筑大多不住人了。他们没有观赏到想象中停滞在旧时光里的人文景观,略带遗憾。
和镇上许多居民一样,安婕没有生长于古镇中心茂密的古建筑群里,生活没有过成古朴的人文景观。自小到大,她一路考学,被广东一所985、211高校录取,靠苦学从延绵的丘陵里出走。
小镇上人口流失严重,为青年人提供的岗位有限。在小镇上坐公交车,安婕很少看到年轻人,多是提着菜的老年人。
镇上历史悠久的古迹不及大城市诱人。全镇的红绿灯数量一个巴掌够数了。小镇的道路狭小,但即便如此,路上的车辆也总能找到横冲直撞的余地。
高二那年,安婕第一次出省旅行,去杭州。在路口等待过马路的时机,一辆私家车主动停下来礼让安婕,让她先走。这般场景在日后不时浮现在安婕的脑海里。在她看来,那是文明的象征。
图 | 安婕生活的小镇街景
年少时,安婕只想告别小镇,到大城市生活。四年后大学毕业,安婕也没完全放下这种心情。
对于从小镇通过考学去到大城市的年轻人来说,在大四阶段,许多人的任务变成了“如何在大城市扎根”。取得户口是落地生根的重要指标。
根据广州有关落户规定,在广州务工的人们,可以在拥有稳定工作、连续缴纳4年社保后靠积分落户。
以人才引进工作为阶段任务的许多城市,都不吝为小镇青年分发户口。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附加或长或短的连续就业时长,小镇青年就能在大城市落户。
2020年,安婕从大学毕业时,手握着八大会计师事务所的实习经历。有学历和实习经历傍身,大四那年求职时,她时常想象自己踩着高跟鞋,穿着西式套装出入高层写字楼的职场丽人模样。
安婕不喜欢广州的天气,因此,她放下了落户广州的选择,转而瞄准杭州、上海的工作机会。
对于想在杭州扎根的年轻人来说,落户条件也较为宽松。全日制普通高校本科生只要在杭州落实工作便可落户。拥有全日制普通高校硕士、博士学历的年轻人,还可以先落户、再就业。
不曾想,2020年碰上新冠疫情蔓延。在特殊时局下,各大企业在校招释放的岗位紧缩,安婕面试受限,给杭州、上海投去的简历几乎没有下文。零星面试了3、4个岗位,直到6月临近毕业,工作也没有落定。
在一线城市求职无果,安婕参与了一场二线城市银行工作的面试,工作地点在家乡的省会。当时,投向一线城市的简历石沉大海,捶打着安婕的信心。她放低标准,寻觅二线城市的机会。
二线城市竞争的激烈,也超乎了安婕的想象。面试候场时,安婕和另一位候选人攀谈,才知道对方毕业于英国谢菲尔德大学,拥有硕士学历。安婕意识到,毕业于985本科的自己没有太大胜算。加上面试表现平平,安婕最终错过了最后一个留在城市工作、跳出小镇的机会。
最后一次离开广州的母校,安婕启程回家,途径省会城市参加了一场国企招聘考试。在大城市求职不顺,安婕接受了父亲的建议,去考一家国企的岗位。考上的话,她就要到隔壁乡镇南边的单位上班。安婕印象中,那栋灰白色的13层楼房,是整条街上最高、最崭新的建筑。
参加那场考试前,为得到这份“公家的工作”,很多应聘者都报名了辅导班。安婕却不挂心,考前两天,她突击复习,只草草看完了题库里一半的内容。最终,安婕靠60多分的笔试成绩,擦着线进入面试。
面试时,考官问安婕为何报考这个单位。安婕了当地回答:“因为离家近。” 面试官坦然接受了这个答案。考试结束一周后,安婕的名字出现在录取名单上。这份国企工作是乡镇里人人艳羡的饭碗,安婕暗自觉得,虽然回到了故乡,但也算给了父母一个不错的交代。
3年后回头看,那一趟回家之旅是一次隐蔽的转折。小镇青年用了10余年靠苦读一路突进,直达大城市,而后骤然急转,落回了她出发的小镇上。
故乡,正在成为越来越多小镇青年毕业后的归宿。数据显示,2022届外地求学的本科生返乡就业的比例为47%。
跌落的背后是隔阂。在遍地是机会的好光景里,这些隔阂被洋溢的金钱弥合。但当资源有限时,这些隔阂规定了资源落在谁的头上。
安婕从小镇出走,也是她父亲的期待。
在安婕的父亲获得小镇初中的教职前,他们的家族世代生活在小镇下辖的农村乡野间。她的父亲有时候会说起,他们的家旁边除了荒野,只有国道。安婕的五个姑姑、伯伯没有完成学业,后来一直住在农村,以种田、做零工谋生。
作为唯一走出乡村定居小镇的一脉,安婕的父亲把血脉的下一站标的,定在了大城市。
安婕读高中时,父亲倾其所有送她到市区的公立高中念书,因为那里汇集了省内各地优秀的师资。入学后,安婕的母亲也跟随到市区陪读,租住在市区照顾安婕的饮食起居。
2016年高考出分前,安婕父母守着电脑一遍遍刷新页面。对他们来说,即将显现的,是多年心血结出的阶段果实。安婕超常发挥,在全省近40万考生中考了100多名,被广州一所985高校录取。
图 | 安婕拍下的广州塔
然而,进入一线城市的精英大学后,安婕还是在许多微小缝隙里觉察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
刚进大学时,安婕有些迷茫:什么是绩点、怎么选课、如何保研……或许其他人也是第一次接触这些名词,但在安婕这里,她为自己生来不懂这些而感到胆怯,认定这是自己和其他来自大城市的同学根本性的差距。
带着这样的心态,大学里,安婕处处感觉规则繁复,像一座迷宫,安婕全然没有概念。高中老师只告诉她,“考上大学就好了”,如今上了大学,没有人教她,如何面对这没有答案册的新生活。
在安婕的观察中,从高知家庭出身的同学,已经提前掌握了大学的“游戏规则”。安婕一位佛山室友,亲人是985高校的大学教授。在家人指导下,这位来自佛山的同学大一就确定了以后的路径,毕业后到国外留学,最后回国内的研究所工作。
安婕惊讶于她选课前会提前了解老师的学历背景,挑选专业性强的课程。她看起来目标明确,会刷绩点,一切为了下一步毕业留学做准备。备考托福考试时,她投入至极,有时会在睡梦中说出几句英文。
安婕只觉得畏怯。她日益留意到自己和他人的差距。入学时,学校安排英语分班考试。高考英语拿了140多分的安婕只分到了B班。
公开演讲时,安婕惊讶于A班的学生能用纯正的英腔流畅发言,而自己多年来学的都只能应付考试,是“哑巴英语”。大学的体育课上,她在游泳池里扑棱着学游泳,佛山的室友早就为了应对体育中考,在初中时掌握了游泳的技能。
一次去广东省博物馆参观,安婕偶遇当地小学研学团。她惊讶于大城市的孩子小小个儿就能到博物馆“见世面”。她那在乡镇度过的童年,由电视陪伴,有关艺术的启发,全部来自于电视里一档名为《艺术创想》的节目。受其影响,她最喜欢的就是做一些废物利用的手工。后来学业紧张,少有的创想时光也消失殆尽。
高中三年的强压下,她像一个被老师、家长上满了劲的发条,铆足了劲,不知疲惫地冲刺。上大学后,安婕进入力竭状态,干劲全无,以为只需要顺利毕业,就能拿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秉持这样的观念,安婕跟随着多数人的脚步,选“水课”,保持中等的成绩,不争取奖学金,也不争取保研资格。
晃荡到大三,安婕对未来也没有过多规划。身边除了留学、保研的人外,大多都选择了考研。跟随集体的选择,安婕也加入考研大军。她报考了上海一所高校的法学硕士,想用研究生身份从广州过渡到上海工作。
2020年,全国有341万人走进考研考场,比前一年增长了50余万人。考研人数激增,分数也水涨船高。最终,安婕落后分数线十多分,没能进入复试。从失败中回过神来,安婕投入春招的激流,争抢已经所剩不多的校招岗位。
面试上海一家证券公司的客户经理岗位时,面试官问安婕,家里有没有身在证券行业的亲戚,安婕摇了摇头。之后,她感觉面试官表现出兴趣缺缺,用十分钟结束了面试,没有详细了解她的专业能力。安婕推测,这份工作也许类似销售,依赖亲缘扶持。安婕的亲戚都属于工薪阶层,无法助力她在需要自带资源的行业里扎根。
在父母的竭力托举下,通过考学走出小镇的青年,求职时很难再得到长辈的帮助。身处家乡的长辈难以再逾越地域、层级,支持他们,令他们获得在城市里留存的机会。
站在毕业的关口,能否靠自己在大城市找到工作,是许多在大城市求学的小镇青年命运的关键一跃。如果能找到工作,他们就拿到了留在大城市的机会券。
能顺利完成这一飞跃的小镇青年不占多数。《金榜题名之后——大学生出路分化之迷》中,作者郑雅君访谈了北京、上海两所名校的62名学生。
她发现,出身寒门、家境背景优势不足的学生往往会在大学的迷宫中迷失或变为“价值归顺者”,容易因缺乏信息和指导,迷失职业目标,只能在毕业关头慌乱地抓住某个够得着的机会。
在关键的一跃里,安婕没能抓住向上的绳索,跌回了求学时的原点。
小镇青年苏梓文也决定回到小镇。大城市高昂的生活支出,劝退了她。
今年6月,985应届硕士苏梓文在北京求职数月,只有两家出版社给她伸出橄榄枝,承诺的薪水都没超过8000元,也不提供北京户口,其中一份还没有公积金保障。
一度,她计划在北京先租一个住处,看过一间位于朝阳区的住处。老旧的砖房,没有电梯,房间逼仄,没有窗户,房租要2500元。她盘算着,扣除房租、伙食等开销,8000元的税前工资并不宽裕。
在抉择是否留下的关口,她的父母曾主动提出,可以给苏梓文提供生活费,弥补她薄弱的薪水,扶持她在大城市里留下来。面对父母的好意,苏梓文犹豫了。
在她的认知中,大学毕业后就要经济独立。向父母“贷款上班”,是她能力不足导致的。不愿承受这份愧疚,苏梓文回到家乡。
回家后,她成为一名特殊教育学校的教师。单位提供宿舍和5000多元的月薪,苏梓文日子过得轻松。偶尔生病,父母还会把她接回家里照顾。苏梓文除了要负责常规的教学,还有开不完的行政会议,“虽然每天过得不一样,但就感觉第二天没什么盼头。”
她逐渐开始后悔回到小镇。大学里,苏梓文学的是社会学。借学术调研的机会,她走访过武汉的城中村,接触到了各色人等。四处走访的生活令她充实。小城里的精神生活贫瘠,没有她爱看的展览和话剧。刷到心仪的话剧在大城市开展巡演时,她时常后悔没有咬牙在城市里尝试一把。
图 | 苏梓文曾经走访的武汉一处城中村
对安婕来说,回到乡镇也不是轻易的“向下兼容”,小城里的生存智慧,等待安婕学习。许多安婕曾在城市职场里养成的理念,在小镇里没有生存的土壤。
到单位报到那天,安婕跟着人事部负责人走进公司大楼。上楼梯时,对方问安婕:为什么要来这个单位。从对方的语气里,安婕读出了不解。在对方眼里,像安婕这样的985高校应届生,理应留在大城市工作,不应该回小镇。安婕苦笑回答说:“因为找不到其它工作。”
财务部的部门主任很欢迎安婕的到来,为她描摹未来的图景。他说,现在乡镇单位和市级单位的晋升通道已经打通,以安婕的学历,大有前途。办公室里,另一位领导听说安婕是985大学毕业生,还勉励她带动部门里的学习氛围,领着大家一同进步。
接连的肯定让安婕短暂感到振奋,她以为回到小镇,也能有所作为。但上班第一天,安婕就被硬塞到生产部门轮岗。没人给新人培训,一天下来,安婕和同事无事可做,玩起了斗地主。
轮岗的两个多月,安婕没有接触核心业务,总被吩咐做编写会议记录之类的杂活。“某某某在某某会上贯彻执行某某文件。”每落下一笔,安婕都感到荒谬。
两个月后,安婕回到财务部门。她工作认真,一张报表反复检查五六遍,生怕出错。在大城市的事务所实习,项目经理因为安婕工作效率高,会安排她帮别人完成一些工作,给安婕提供实习工资以外的报酬。
秉持“多劳多得”的理念,安婕起初在国企的工作也总是认真投入,有同事提出帮忙,她都会欣然同意。
但时间久了,安婕发现,会有同事将她的好意当作理所当然,但凡遇到问题,都会求助于她,给她带来额外的工作量。这些分外的工作,也不能兑换成物质回报。慢慢地,安婕失去了提供帮助的热情。
小镇职场里,人情世故的规则也在冲击安婕的三观。上班第一天,安婕被同事询问的第一句话是:“你有家里人在这里工作吗?”最初,她以为这只是寒暄的话术。但工作久了,安婕明白了,人情关系是单位内部权力运转的隐秘逻辑。
所有的一切,都和安婕在象牙塔里学到的“礼义廉耻”截然相反。这让安婕产生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别努力了。
安婕转变了工作态度,每天只做份内的事,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努力会显得很傻”。工作3年后,安婕对上班提不起任何精神。
她常感觉同事身上显现出自己未来的模样。一位年近40岁的女前辈,工作二十余年仍和安婕操办一样的事务。不仅如此,她还要围着孩子打转。丈夫出差在外,她午休时要回家给大孩子做饭,晚上下班后还要去幼儿园接二孩。
安婕才25岁,亲戚已经开始催婚。乡镇的人生时钟逻辑是,女孩子有了稳定的工作,就得张罗成家的事了。但这份工作也不稳定,近段时间,单位在慢慢解聘外包员工。安婕收到的绩效也在减少,3年来,工资缩水不少。
一次安婕和一位留在长沙工作的大学同学聊起退路。同学说,如果干不下去,她的退路就是回老家。在那里,房价只要五千多一平方米,是长沙市的一半。安婕忍不住想:已经回到乡镇的自己,退路又在哪里?
何况工作3年过后,重返大城市打拼的念头已经慢慢从安婕脑海中消退。
念书时在审计事务所实习,安婕走访了深圳很多私人企业。原本,她以为在大城市工作,收入过万是基本水准。查看企业的员工工资单时,她发现,私企员工的薪水普遍在5000元上下浮动,远没有她想的那般丰厚。
拿不到优渥的回报,还要卷入快速运转的生活节奏里,安婕觉得这不如在老家“躺平”。
但实际上,“卷不动,躺不平”的心态拉扯着安婕。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安婕仍会因为其它部门同事懈怠、耽误工作进程感到愤怒。尽管,工作成果的好坏并不与她的绩效挂钩。
回到乡镇生活一大好处就是,去哪里都很近。从单位出发,坐车只要半小时,就能到达安婕的高中母校。偶尔,她会怀念起那附近的小吃摊。今年某个星期日下午,安婕回到了高中。
曾经沿街横摆在路旁的小吃摊已经落成规整的店铺。下午5点,安婕在店里吃凉拌菜。眼前,不断有学生从校门里涌出来,走向小吃店。这里和安婕上学时全然不同了。
当年,安婕也是这人潮里的一员。在繁重的课业压力下,她只有周日下午的时间能短暂逃离成堆的课本。回想起来,安婕却觉得那时自己不算疲惫,“或许是因为那时候有目标吧。”她淡淡地说。
* 文中受访者信息有模糊处理
撰文|吕煦宬
编辑|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