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旧神｜“雅努斯的界面”艺术家之谭永勍
唐纳·哈拉维（Donna Haraway）在1985年的《赛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中，将“控制论”（cybernetic）与“有机体”（organism）的单词嵌套在一起，构造了“赛博格”（cyborg）一词，这一概念被用于指涉某种后人类时代的新型生物形态，技术装置的嫁接使得生物体部分地超越了其自然生理属性的局限。而在机械的植入之外，媒介与界面同样参与了主体的重塑，赛博人成为了移动终端的节点与人类的基础性存在形态。赛博格成为了后人类时代的“新人”，“新人”、“超人”和“后人”超越了脆弱而无助的“旧人”，正如“超人类主义”（Transhumainsm）者所坚信的那样，人机智能似乎预示着为期不远的人类永生之日。
展览现场
如果观者站在2号展厅回望向1号展厅，观者的目光将会穿过门廊，落在一幅巨大的美杜莎头像上，这位美杜莎笼罩在一片神秘的粉色光晕中，而她的面容又带有温情与冷艳现代特质。而在她的旁侧，我们则仿佛穿越了一座雅努斯之门而遭遇了一位异世代的美杜莎——这是一位被管道取代了蛇发的“美杜莎机器人”。神话所蕴含的古老能量被谭永勍引入了灵异而陌生的画面之中，当然我们或许也可以将之理解为人工智能时代的“新神话”。正如谭永勍所说，“总有人问我为什么画神话，我觉得可能绘画对于我来说就是神话，是我可以创造的神话，是现实世界的对立面。”在这里，我们一时分不清画中形象究竟是“新人”还是“旧神”。他们既非人类，也非诸神，这也象征着被敉平了的当代人的精神状态，在谭永勍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返回自己的虚像，而非真正的他者。
粉色肖像 Pink Portrait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200cm/2021
机械美杜莎 Mechanical Medusa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50×150cm / 2023
赛博格式的幽灵似乎总是回荡在谭永勍作品中，例如在《某种明确但无意义的对话》、《脸部的风景画》中，我们会发现冷漠而异化的个体形象，模糊的形体、怪诞的眼白如同某种“恐怖谷效应”的产物，强化着此类形象的“非人”属性。谭永勍说，他试图把人的眼睛画成猫科动物在遇到强光时的效果，以此突出人物所身处的非自然状态。冰冷的画面中，每一位被焦虑与失落所充斥的当代主体都成为了赛博病患者。
某种明确但无意义的对话Meaningless Dialogue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20×80cm / 2017
脸部的风景画
Facial Landscape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20×80cm / 2017
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的开篇便将世界时代描述为一个黑夜降临的时代：“夜晚到来，自从赫拉克勒斯、狄奥尼索斯和耶稣基督这个‘三位一体’弃世而去，世界时代的夜晚便趋向于黑夜了。”[1]圣神性早已不成其为当代生活中的本质性维度，对于处身于“贫困时代”的当代人而言，科技本身似乎就成为了唯一的信仰——在一个普遍的控制论时代，再没有比计算机更为全知全能的存在者，“新神”取代了“旧神”，似乎以此达成对“创世纪”的重写。在展览现场的《飞跃》中，我们便会发现这样一位“新神”，她的身躯充盈着女体的优美感，长长的发辫（管道）如同她身后飘荡的披风。在图像学的意义上，她似乎是一位作为异教女神的“宁芙”，又如同一位赛博格断臂维纳斯，仿佛正从画面左侧的黑暗中跃向光明。而画面下部丘陵式的平缓地貌向刚硬的几何台阶的过渡，则似乎暗示了人类精神的奥德赛之旅，而旅程终点处的白色方块是否就是新的“应许之地”——则不得而知。
飞跃 Leap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200cm×2 / 2021
《飞跃》从某种层面上，与谭永勍的另外两幅画《走出伊甸园》和《曜夜》构成了一种过去-未来的叙事蒙太奇。在谭永勍的画面中，传说中东方富饶美丽的伊甸园被呈现为一片末世之景，荒原、云与陨石，虚构的空间仿佛使得画中的主人翁成为了两位星际漫游者，或者是两位世界毁灭之后的地球遗民。在这个系列的绘画中，谭永勍以冷峻而童话式的笔触呈现了技术时代人类在宇宙中的复杂定位，以及在他作品中贯穿始终的生命意识。平日里，谭永勍钟爱尼采、萨特等哲学家的作品，对他而言，艺术承载了某种特殊的内在能量以及对终极问题的关切。“艺术不是脱口秀也不是日记，而是关于超越的实践。艺术探讨的是问题之后的问题。”谭永勍作品中人类与宏大自然（宇宙）母题的处理很难不令人想起浪漫派画家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实际上，也正是此种崇高感赋予了其表现主义的艺术语言以精神性的内核。在一个“新人旧神”的时代，精神性景观业已被降格为某种文化附属品，而谭永勍却似乎希望以“旧人新神”重新唤起那些逝去的超越性理念，正如他仍然坚守着传统的架上绘画——那是属于他自己的神话。
从伊甸园中出离的人类，经由雅努斯之门仿佛又重返了伊甸园。我们无法确定的是，这究竟是一种扬弃自身后的回归，还是一种更为彻底的异化。正如我们无法确定谭永勍画面中的主体究竟是某种人工智能时代的“新神话”，还是某种后人类时代的机械赛博格。在21世纪，笛卡尔由“我思”所确立的人的主体性雄心早已烟消云散，生而为人似乎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与“普罗米修斯的耻辱（Promethean shame）”。对身体依赖的减少与科技对身体的加强悖谬地共生，这其中即包含中着毁灭的可能，也蕴含着对永生的狂热。后人类时代，有机性与非有机性被置于了某种深层次的含混状态，无法区分内脏与皮肤的区别，正如在今天我们似乎也难以区分海洋和宇宙，内部与外部、灭绝与永生，两极如同被雅努斯的界面所连接。谭永勍的作品被置于了1号展厅，既构成展览的开端，又指向展览的终结，展览自身也试图成为一个莫比乌斯环、一座无出口的迷宫，一如漂泊在诺亚方舟之上的我们。
——而漂泊还将继续。
走出伊甸园Out of Eden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300×200cm×3 / 2022
撰文：乔泓凯
[1]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269页。
谭永勍，1990年出生于中国河北，2014年获得清华美院绘画系油画专业纯艺学士学位，2016年获得清华美院硕士学位。他曾于2016-2021年间任教于河北师范大学，现工作生活于石家庄。谭永勍的绘画始终保持对生命的普遍性与层次感的探讨，画中的人物往往以模糊失真的面貌示人，在简洁干净但昏暗模糊的画面之中，带有丝丝阴郁、虚无及疏离感，而核心则是艺术家对于生命意识和社会问题的关注。谭永勍会用大量时间去反复推敲作品中看似末节的部分，直到找到一种接近理想化的微妙感觉为止。在越来越多人渴望探索创新的时代，谭永勍反而选择了约束和收敛，这种反向的坚定，在九零后艺术家中实为罕见。
谭永勍的重要个展包括：蜂巢·生成第三十五回 狡黠的月光：谭永勍个展，蜂巢当代艺术中心，北京，中国，2019；谭永勍：日与夜，Mine Project, 香港，中国,2020；谭永勍：范特西，Longlati Fundation, 上海，2022。谭永勍的重要群展包括：诉诸内心的无限，蜂巢当代艺术中心，北京，中国，2022；一双：新亚裔艺术家的双重系统，北京，中国，2021；Stockholm Sessions,Carl Kostyál, Hospitalet,斯德哥尔摩，2021；恶是，蜂巢当代艺术中心，北京，中国，2020。谭永勍的作品被纳入龙美术馆、Longlati Foundation、X Museum、天目里美术馆、焯擎艺术基金会、Fundación MEDIANOCHE0、北丘当代美术馆等重要机构和美术馆的收藏体系中。
Tan Yongqing, born in 1990 in Hebei province of China, achieved his bachelor’s degree of Fine Arts in oil painting in 2014 after graduated from the Department of Painting in the Academy of Arts & Design, Tsinghua University, where he continued his study until 2016 when he attained his Master’s degree. Later, Tan taught at Hebei Normal University from 2016 to 2021, and now resides and works in Shijiazhuang. Over the years, Tan’s paintings have been probing into the profound universality and the sense of layering of life, which can be perfectly justified with the features as gloom, emptiness and a bit alienation carried by those characters whose faces are distorted and blurred with the surroundings being simple and tidy but dim and vague, and all the aforementioned are well attributed to the artist’s concern for life awareness and social issues. Tan spends considerable amount of time hashing back and forth over the seemingly trivial and marginalized parts of the works until he finds, like he always does, a subtle feeling that sips a bit at idealization.
In an era where a growing number of people avidly exploring innovation, Tan instead chooses restraint and convergence. Such rebellious determination is rare to see among millennial artists.
Tan’s solo exhibitions are as follows, Hive-Becoming XXXV Cunning Moonlight-Tan Yongqing, Hive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 Beijing, China, 2019; Day and Night-Tan Yongqing, Mine Project, Hongkong, China, 2020; Fantasy-Tan Yongqing, Longlati Fundation, Shanghai, 2022.
The group exhibitions that Tan participated in are as follows, Appeal to the Infinite Within, Hive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 Beijing, China, 2022; “A Couple of”: The Dual-mechanism of the New Generation of Asian Artists, Beijing, China, 2021; Stockholm Sessions, Carl Kostyál, Hospitalet, Stockholm, 2021; Being of Evils, Hive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 Beijing, China, 2020.
Tan’s works are collected by famous galleries and institutions as Long Museum, Longlati Foundation, X Museum, By Art Matters, Chaoqing Art Foundation, Fundación MEDIANOCHE0, Beiqiu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e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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