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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 | 将诗歌献给无限的少数人

小苏 Kering跃动她影 2024-02-03


采访是在倒春寒来袭之前的某晴日上午,地点位于成都芳华街的白夜花神诗空间。从大门进来有粗糙沥青铺成的小庭院,零星似乎是附近住户的老人带着孙儿散步,左侧建筑是两层内室,玻璃立窗上刻了诗,素白墙面贴满了从前的活动海报。



翟永明一身黑衣,熟稔地走到吧台前,跟服务生要了一杯拿铁。她是这个空间的老板。1998年,白夜在玉林西路开张,2008年,它被迁到宽窄巷子,去年年底,新空间在芳华街开放。诗歌朗诵会、艺术展、观影会、戏剧沙龙、摄影讲座、音乐演出……各种文化活动,都在这个空间发生过。



翟永明不仅是一位诗人,她也拍摄、排演戏剧。她说“我最害怕采访了”,也说“诗是艺术门类中最无用的那一种”,还说“我的摄影一直就是业余水平”,还说“还没有结束吗,我话快说完了”,说罢又笑起来。


也许朴素和直率才能长久维持艺术家的真诚和敏锐。除此之外,在翟永明的诗里,还有对世界的忧虑和对形式的不拘一格。一本诗集就像是从文字的视角,打开她人生的钥匙:所观所闻、所思所感,只要细细去读,全都在里面;又像是艺术万花筒,诸多图画与古今的戏都揉杂成几十行字。


但她并非遗世独立。她一直在成都街巷的烟火气里。

1955年出生于四川成都。1981年开始发表诗作。1984年其组诗《女人》以独特奇诡的语言与惊世骇俗的女性立场震撼文坛。1998年于成都开设“白夜”酒吧文化沙龙,策划举办了一系列文学、艺术及民间影像活动。其代表作品有《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纽约,纽约以西》等诗歌、散文集10多部。


2005年入选“中国魅力50人”,2010年入选“中国十佳女诗人”。2007年获“中坤国际诗歌奖·A奖”;2011年获意大利Ceppo Pistoia国际文学奖 ,该奖评委会主席称翟永明为“当今国际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你的新作《全沉浸 末日 脚本》,收录了2015-2021写就的56首诗,其中与书同名的第一首诗包括整个辑一,其主题都与人类命运、科幻相关。有什么契机促使你去想这些主题,还是你一直以来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

翟永明:从2015年以来,我一直在关注这一类的问题,也看了相关的电影书籍。其实我看的更多是硬科幻,或者是关于未来的研究,比如《奇点临近》,还有像地球变暖这样的环保问题的研究。因为看得也比较多,我就想集中写一些对未来的思考。

  

我经常会想,人类其实很有可能自取灭亡。太多不可逆转的对地球的掠夺,对其他物种的践踏,这些事情都让我觉得,人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作死。我不害怕死亡,反而会希望能跟地球同时毁灭,这样就可以见证末日那天究竟会发生什么。


《全沉浸 末日 脚本》(节选)


核战争不是一种后果吗?它来自

人类的自我摧残

人类的冷酷贪婪

站在某个超级山峰

我能想象的毁灭方式

不止这几种

 

星星变暗了 天空布满乌云

火焰在燃烧 那是地核在释放

它亿万年的能量

一大片乌云 或者说一大片晶体

罩住天空 我们就是这样消亡的

——至死都在劳作、享乐、挥霍

以及试图超越无法抵达的高处

为自己记录

从生到死的各种荣耀、劫难

和所有的无知

《全沉浸 末日 脚本》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你对机器人或者人工智能有一些很特别的思考,比如《德洛丽丝》其实是电视剧《西部世界》里的角色?

翟永明:德洛丽丝是《西部世界》里的一个女机器人,也是这部剧的主角,但这首诗不完全是讲剧情,而是里面的几句台词让我触动,比如“我们的存在包含着美丽”,这句话是她对人类的回应,即机器人跟人类一样,具有同等美丽的灵魂。我想表达的主题是,也许机器人会在某种情况下复苏意识,他们也会拥有自己的灵魂。当然,我们肯定不知道机器人会怎么想,这只是一种想象。



《刻与像》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德洛丽丝(节选)

 

是谁跳出了旧循环,有了新剧情

你曾质疑过所处现实的本质吗?

德洛丽丝

 

广袤星空 广袤荒漠

亿万年的爬行只是孤独一梦

德洛丽丝

还有菲利普·迪克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在《雪豹的故乡》里,你将雪豹、佛陀和电子羊联想在一起,并且提出“他们会不会梦到彼此”的问题。这样奇妙的链接是怎么产生的?

翟永明:有段时间我同时在看《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和一些佛教的书,感受到它们之间的冲突很大。这首诗也是向我的朋友吕玲珑致敬,他是我在80年代就认识的第一位摄影师。

 

他后来在雪山以及中国边疆等地进行拍摄,可以说是四十年如一日,一直在深山里。我们只是偶尔跟他有联系,有次请他在白夜做了一个讲座,讲自己拍雪豹的历程。他的生活和都市的人完全不一样,住在山洞里面,吃最简单的食物,过着最简单的生活方式,也没有手机或者相机以外的设备。

 

这三种情境就萦绕在我的生活中。有时候看《电子羊》,有时候看吕玲珑的摄影照片,我就产生了奇怪的联想:要是地球毁灭后,人类迁居到另一个星球,那里只有电子动物,真正的动物只被标价在《西尼目录》里,那么雪豹值什么样的价格?它会被运进太空么?吕玲珑的照片是否也会作为估价因素之一?结合佛家对梦、幻相与真实的说法,我对它们的想象就构成了这样一首诗。想象在诗歌里是很重要的元素。


雪豹的故乡(节选)

 

当吕玲珑还在峭壁上狂喜地蹲守

雪豹已被未来抬进下一个殖民地

那里 人造雪花大如席

那里 《西尼目录》每月更新

那里 原作与复制品没有区别

那里 雪豹的梦和佛陀的梦无真假

当未来的雪豹跑进吕玲珑的镜头

一次次狂喜的蹲守 能抓住那一片空吗?

你如何看待诗歌这种艺术形式?

翟永明:我在新诗集里写到:“献给无限的少数人”。在我看来,面对生活的各种情况的时候,诗歌在所有的艺术门类中可能是最无用的。抛弃它完全不会影响你的生活,对它有所需求和关心的可能永远只是少部分人。要是走到街上,问问人们这辈子有没有读过一首诗,可能真的没有多少。所以,我对读者的想象更接近古代诗人的“知音”。也许人群中就两三个人,他们偶然读了我的哪首诗之后,心灵突然有一种感动,或是觉得与作者神交了,那就是我写作的对象。





 


而且每个人对诗歌的理解可能都不一样。也许它的情感表达触动了你,也许它在语言上有种实验性或是让你感到了新意,也许它所呈现出的对现实的关注和质疑启发了你的思考。如果有一首诗能在某个方面打动你,那就是对你而言的好。对我而言,如果我所提到的这些方面都能被诗人糅合到诗里,并且让我感动,我会觉得这是一首好诗。


一首骨感的诗怎样形成(节选)

 

一首瘦骨叮当作响的诗

如一匹瘦骨敲起来

铮铮发亮的马

它碎步而来 皮肤像金属

反射美丽光芒

 

骨感无赘肉

剔净无用之物

深深的呼吸中

一首骨感诗

刺入肋中 隐隐让人作痛

你最初被大众所熟知,其实是因为《女人》组诗,是从一开始就对女性话题很关注吗?

翟永明:从80年代起,其实就是写《女人》前后,我开始逐渐走入个人成长的较为成熟的阶段。当然也是自身作为女性,在那个年代的环境下,我特别能体会女性的一些特殊之处。那之后,我的所有写作都伴随着这样对女性处境的关系和关注,都有“性别”的一条线索,到现在也是这样。现在回看过去,那时一定不止我一人关心中国女性的状态,还有很多作家与艺术家。在80年代,写作女性诗歌的这个群体其实很有影响力,不过遗憾的是,后来有些人慢慢退出了写作。不过也有新的诗人加入。

 

若是从更为宏观的角度去看待这几十年的发展,我个人认为社会中的女性生存处境并没有太大的进步,有些地方甚至是退步。当下还有消费、网络、信息等更错综复杂的主题,它们裹在一起,相比之下,八九十年代反而是质朴的。至少女性被物化的程度看起来没那么严重,男女也基本同工同酬,而现在社会呈现出的对女性外貌的要求、在职位上的要求,如此强势直白的物化在从前是没有的。很多女性自己也会去顺应这种要求,但我不认为人们应该完全将此归结到女性身上,因为这也是整个社会制造出来的许多焦虑,如果不这么做,遇到问题的可能性会变大。

 



《破碎的自拍》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即便如今由于国际化,类似国外Me Too运动带动了许多国内年轻人,但这样的思考或者女性关注更只局限在某种圈层里,比如在受教育水平较高的群体里,或是在大城市中。也许城市里的女性会好一些,但对于更偏远或是在农村地区的女性来说,情况可能就不太乐观。所以整体而言,各个领域对女性的关注还远远不够;不仅是女性,对男性群体的关注也不够。

 

表面的、简单粗暴的高度关注有时还会引起某种意义上的反弹,因为它缺乏对问题的厘清以及深度反省和思考。如果不让问题变得清晰,从根上发问,仅仅停留在二元的简单对抗或者情绪上,我觉得最终没有任何实际意义。里面有很多是从前传承下来的,非一天两天的问题。也许通过女性自身意识的增强,通过努力能让境况变得好一些,但就社会氛围来说,我感到很忧虑。


如是令(节选)

 

多年以后,人们开始追忆

一群女人的忠贞与苦涩

她们出身低贱 肉体难以检点

内心迸发处女尖叫

时间读她们

读到皮肤发紫发黑

读到早晚变薄变硬

读到形体透明无形:

 

那些基因相同的蕨类植物

身披伪装、匍匐在地

随时立起身、又随时被踩下去的

那些蕨类植物

那些基因相同的蕨类植物

伏于草莽 低于尘埃

时时衰枯 又时时飞扬的

那些蕨类植物

一代又一代

 

为了幸福她必须熟读婚姻法

为了婚姻她必须熟读中国

今年二月至六月,“跃动她影”在都灵皇家博物馆举办薇薇安·迈尔的个人摄影展。你此次出版的诗集里专有一篇《寻找薇薇安》。写这首诗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

翟永明:我在2003年左右写过一本书叫《天赋如此》,主要就是关于一些被遗忘或被遮蔽的女艺术家。

 

我一直比较关注女艺术家的状况,但薇薇安又是比较典型,或者说比较特殊的艺术家。也许她不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摄影师、艺术家,她的作品更多像是出于本能冲动,她只是想要拍摄。她生前是一名保姆,生活并不富足,可能只买得起一台照相机。在这样不太可能的状态下,摄影肯定是作为她一生中唯一的热爱,她才能坚持拍了这么多年,最后留下十几万张底片。

薇薇安·迈尔摄影作品

说到薇薇安的拍摄,她不是经受专业训练的摄影师,而是靠一种直觉。她在当年的拍摄方式在如今看来其实是超前的,因为街拍本来是自动数码相机普遍之后才渐渐流行的,而她很早就开始了。当然,她的条件所限,没有充足的时间、金钱、精力,也让她不得不用随手拍的方式进行摄影。而这一切合起来反而形成了属于薇薇安的强烈的个人风格。一个默默无闻的保姆拍了这么多这样水平的照片?被公开后,大家都很震惊。

薇薇安·迈尔摄影作品

那位买下她所有皮箱的年轻收藏家和侦探一样,一步步把和她有关的事物都挖掘了出来,这才还原了她的一生。整个事迹就跟推理小说一样,他让一位已逝的、差点被埋没的女艺术家重生于大众的视野,这让我十分感动,因此写了这首诗。


寻找薇薇安(节选)

 

寻找薇薇安

寻找一颗孤独倔强的灵魂

它沸腾于刻板躯体的内部

销声匿迹但又溢出灼人光线

寻找断肢断臂的人体模特

寻找闪烁在塑料表皮上的激情之眼

寻找薇薇安

寻找扑火灯蛾

它扑向大面积的街道和人群

它撞在橱窗镜子上

寻找烙印上去的镜中之殇

寻找城市的排泄物 剩余物

将它们塞满一个黑色方框


任何事情都是出于热爱,才能把它做好,薇薇安可能就是这样。对她来说,也许连洗照片的钱都没有,也没有什么投机或聪明的念头,但她依然坚持拍摄,拍与她类似的普通人,说明这是真正的关注和热爱。

《最棒的艺术家》里似乎也与此有联系。你提到古代女子的针线活也算是艺术,但她们没有被真正地当成艺术家。

翟永明:以现代的标准而言,中国古代很多女子其实是可以被称之为女艺术家的,但对她们自身来说,可能跟薇薇安一样,那是很热爱的一件事,她们没有将其定位为一种艺术或制作,而只是把日常生活变成了艺术。比如说我比较喜欢的苏蕙,她当时用刺绣作了回文诗寄给她丈夫。回文是汉语特有的一种回环往复的文体。

苏蕙与璇玑图

苏蕙完全用手绣的方式创作了这样一幅织锦回文,运用几种色彩的丝线,视觉上也给人美感。不仅如此,里面藏了几千首诗,无论以什么方式读都可以成诗。由此也能看出她的才情和功底。


最棒的艺术家(节选)

 

她曾经挑针刺花 也刺字

把诗和情来回点染

把相思人儿灵魂锁定

此刻 只剩香气和色晕

锁定后来者的欲望之心

你同时也是一位摄影师,从2015年起就办过影展,2019年举办了个人摄影展“浅焦”,2020年有“时间剧场”。什么促使你一直拍摄?

翟永明:刚才提到的吕玲珑,就属于我年轻时在成都认识的摄影师朋友之一。那会经常跟他们在一起玩,而在那之前我也有一些作为模特被拍摄的经历。在随笔集《毕竟流行去》里,我专门谈到80年代摄影的状况。我很早开始就喜欢摄影,但从来没有想过专业拍摄。一方面,那时的相机很贵重,可能有专业需求的某个单位会备一台,个人不容易买;另外就是,提到技术性的知识我就有点头疼,比如对焦、曝光度、景深之类的,我记不得这些原理操作,对于专门学习技术有些障碍




《拍》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所以,我只是会去看一些影展,或者去和摄影师讨论。直到数码相机面世,有了自动调节的选择,我才开始尝试。大概是04、05年,当时朋友给了我一台有自动档的相机,我就拿它拍着玩,不管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凡是感兴趣的事物,我就会拍下来。其实就是随手拍,而且一直保持这样的拍摄状态,直到前些年,会有朋友觉得拍得还不错,鼓励我去做影展,我才回过头来看那些年的照片。整理照片之前,我还拍过一个系列,名叫《我们都是弗里达》,它们一起在“浅焦”上进行了展览。

《抱孩子的孩子》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翟永明摄影作品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翟永明摄影作品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不过我一直没有充足的时间,像摄影师那样专门找一个主题,跑到一个地方拍摄,所以基本都是业余状态,在有限的条件下,把镜头对准我周围的人和事,比如身边的诗人朋友、旅行中遇到的人,以及一些街拍。我还喜欢把诗歌和摄影结合在一起。


致蓝蓝:神奇的梦引起反响(节选)

 

两个弗里达 三个弗里达

紧蹙的眉毛连城飞鸟

熙熙攘攘 排空而来

来者和去者 带着尘世污泥

即使拽着诗歌的纯净

也拽来不堪的故事和

四分五裂的人生

她们站在犀利目光深耕过的梦境里

站在生死两个镜头的互相对视中

念道:我们都是弗里达

《两个弗里达》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我其实和之前提到的薇薇安有不少感同身受的地方:没有经受专业训练、随性拍摄、都是女性摄影师,她自拍的照片也和我的挺像,我们都蛮喜欢利用镜子,透过镜子、镜头的反射来看见自己。可能所谓素人摄影师的特点就是没什么束缚,所以拍摄更凭感觉,更开放和自由一点。

《镜中的我与飞鸟眉》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你觉得性别是否可以用来讨论所有事情?

翟永明:性别只是一个视角,一个视点。我不能说全部的问题都可以讨论,但它比较重要的是提供一种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角度来看待世界。你可以用性别的视点回顾过去,也可以用它展望未来。它和过去固有的只从男性出发的角度是不一样的。

请和跃动她影的读者,分享你喜爱的书籍、电影、音乐或任何你认为值得分享的文艺作品或有趣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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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s

采访/撰文:小苏

视频制作:梵树

视频摄影:王鹤 叶金阳 张雪锋

视频剪辑:赖星宇

图片摄影:akagilnc 张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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