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许静 × 常静:当我们踏入同一条河流
中国的传统文化如一条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滋养了无数积学有素且能点石成金的艺术家。这些艺术家借由创作的方式,一方面回望过去,另一方面也悬想未来。
跃动她影邀请书法艺术家许静、古筝艺术家常静这两位成长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并触抚当下的女性艺术家进行了一场对话,以及一场即兴的创作。在位于南京郊外的许静工作室中,这两位艺术同行者和人生挚友,在一处静谧的空间中,许静以唐代王维的《山居秋暝》为引,常静以涓涓涌动的琴音与之共鸣,彼此寄托心绪,以浓墨点拂的书影和浓烈灵动的琴音,即兴创作,律动飞腾,构建了一个令彼此共鸣、旁人动情的特别场域。
随后的对话中,她们以艺术为线索,从各自的创作形式、个人的所思所想,传达出她们感发生命之有无、厚重、多少的探讨。我们亦能从她们的话语中感知中国传统艺术的厚度,以及对当下精深微婉的表达。
点击进入许静和常静的即兴合作
▼
两位老师刚刚完成了一场书法与古筝的即兴合作。由旁观者来看,这是一场充满了默契的创作。
因为我们都是同道中人,所以我的每一个声音和她下笔的那一瞬,是能够互相有感知,会存在同频共振。她的笔触是有形,我的是有声场的。互相能量的转换,是即兴的。我们对墨色的变化、声音虚实的转变,都能够非常敏感地捕捉,所以当我在弹奏时,会根据她下一笔的走势,知道自己的下一个声音该往哪里去,是心在一起行走,她在用墨写字,我是在用琴弦写字。
音乐有空间感,书法也是。两人的即兴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和谐,而和谐其本身是自然而然合在一起发生的,心与手的合一,两人的合一,是心灵之间自然的撞击,所以我们就会沉浸其中。
起初,常静的琴声响起,我感受,随后慢慢进入其中,就像是一个前奏。当我书写时,琴音就一直围绕在身边,这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磁场。声音与书法之间,我经常会感受到音律的缠绕,然后毛笔在纸上形成的虚实线条和声音就水乳交融在一起。
是互相穿透,前提也在于我们互相懂得,因为她是喜欢音乐的人,我也喜欢书法,当我在看书法时,会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是跟她在一起的。
看她那一笔怎么运下来的,写到下面,她(的运笔)先是中断了,随后又接上时的瞬间就特别迷人。我平时弹琴时,面前也会摆书法,或是画或是诗,我们都是在练呼吸的运用,譬如第一笔要落在哪里,就已经注定了后面的路径,这个过程就很微妙。
有一种跟随藏在里面,变化无穷,然后水乳交融,过程你是无法预料到的。如同某一种意象,就像云彩,也像是舞蹈,毛笔笔锋的运转腾挪像脚尖旋转的自然韵律,里面有点,有线,有飞白,有浓墨、淡墨,满纸云烟,还有与音乐相随。
这种即兴的玩法是另外一种幸福感,我经常说落指之前,内心常有一种满足感,因为你知道自己出手之后会是个怎么样的意象,但即兴又会带给你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就是在落指后突然还有另外一个人进入了,进入后又会马上改变一种新的关系,你会调动眼耳鼻舌身意去敏锐地感知那些微妙的变化,再做出你的应和。
还有触觉。
对,触觉。我在感知你或者感知空间能量场的变化,然后我的声音和你的字在缠绕的过程中又形成另一种气象的变化,虽然它随时在调整,但变化万千,又不离其宗,不离我们。我们是知道了核心在哪里,它牵引着你,让你甩出墨汁。
精气神都合在一块了。特别是"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写到“竹”的时候,我的最后一笔,墨已经用完了,之后就在到处找水。“莲动下渔舟”时,完全和你的音乐合在了一起。写到最后,我把那个“留”字刚好就留到(你)身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把“意”留在了我的琴边。
在尚未开始之前,两位老师在商量常静老师抚琴的位置要摆在长画卷上的哪里,这和后来的创作有什么关联吗?
在刚开始之前,我们商量了一下,常老师希望她的人琴都将是作品中的一部分。
对,以前我们看古画长卷拉开,一边是有很多文字,一边有类似一叶小舟渔人钓鱼的小画,是这样的构图。所以,我就想要成为小画的位置,把其他的文字部分留给她来书写,最后和我之间产生一点关联。所以,我既是一个旁观者,也是画中人。它就是一个综合艺术,也是即兴的当代表达,其中又有传统思维在里面。
两位艺术家老师彼此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是如何形成的?
我跟常静之前是有过合作的,在北京和他们乐队玩过一次。在那时,我就感受到了音乐的进退,乐队之间的每一位乐者,拿的乐器不一样,是有进退的。我们两个也是如此,在这样的大空间里是有进退的,只能说心有灵犀,很奇妙。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其中的诗句,像是“明月松间照”之类的,它是关于中国诗词里一些意象,并不只是在描述情景,背后有很多文人墨客的哲思,所以它照的是时间和空间的状态。
声音不像字,字会有具象的意思,是需要去理解它的,但声音是不需要理解的。它是一个直指人心的存在,你挡都挡不了、想拒绝都不行,它就直接就进到人的内心了,所以,声音带有特别强的时间感,明月、松间、光线,就可以在一个声音场域中全部呈现出来。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刚开始她说要先听一下,当这几个声音出来之后,我相信她就已经打开了。
浑身已经被包裹了。然后你中间那个吟唱我觉得也特好。
我们借笔和琴打通和天地万物的关系,我们是幸运的。
这次的即兴合作也许可以视为是两位艺术家行为艺术的一种表现,而且它是随机性的,不可复制的。
对,书法和音乐都是一次性,然后你必须要在场,场域太重要了。我相信,在我们刚完成的时候,大家都还没完全从这里出来,要缓一会儿才能回到现实,这是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
原来说“余音绕梁三日”,其实它可以绕很多年,千年也都有可能。像我们对声音或空间敏感的人,在进入一个比较老的寺庙后,闭目聆听,是能听见好多声音的,从远古到今天。我相信声音是叠加在空间里,它不会轻易散去。
虽然看上去音乐工作者还蛮可怜的,因为演完之后你看许静老师的作品留下来了,我们的就没了。但等你下次再来时,就一定会想起今天的声音,它是留在你记忆深处的,可能在很多年之后,你还会有一瞬间回想起今天的声音的时候。
撤场后,等你们离开只剩我一人在这里时,还是会在脑海里重复播放这次的创作。这个场域中,从此以后就有了我们两个人共同的东西。
常静老师先前提起历史声音的留存,过去的声音是无法留住的,唯有拿到乐谱之后,活在当下的人才能把它弹奏出来。刚才两位的即兴创作又是瞬间的灵感迸发,那么我们又该如何保留和重现它?
再写一遍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就像你不太可能踏入同一条河。它是流动的。
我接你刚才的话继续说,你提到我们不能踏入同一条河,西方哲学常会提到这件事,但中国拥有几千年历史,是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所以也可以说我们踏入的就是同一条河,因为就是同一条河孕育了整个文化。无论你是从什么时候踏进的,上游水源与孕育的东西都是一脉相承的。我们现在所从事的传统文化也好,或传承者,这一波年轻的当代艺术家,是需要感知这条河流内在丰富的东西,愿意深入地感知、学习、体会它,然后再生长出自己,这样才能深远,才能够自由。
当我在看你书写的过程时,是非常的神清气爽。它是一个开阔的状态,又是植根于文化土壤里生长出来后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它有来路的,不是凭空出现的。
作为一个书写者,是站在现在,回望古代,然后又是立足当下,展望将来,所以是站在一个历史的点上,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
中国传统文化有着非常古老的渊源,艺术家也会老去,两位会如何看待年龄上升后,对敏感、活力以及创造力丧失的担忧?
衰老是物理层面,而精神富足往往是更大的人生收获。书法上常说一个词叫从容。最近我跟随导师黄惇先生学习篆刻,他今年七十四岁,是一位篆刻大家,著作等身。他的印章白文浑厚质朴,朱文妙思灵动。是一下就能击中你的状态。于是会静下心来去观看每一个细节的处理。所以真是要学的东西很多,时间宝贵!
孙过庭说过:“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特别庆幸我们还不老,还有幼稚的地方,这就说明我们还是年轻的,还有空间的。
我们现在的年龄对艺术家来说,是非常好的阶段,第一是有了沉淀,有了很长时间的积累,同时又有想要表达的东西。
我觉得我们认识也是缘分,因为我们俩都是“静”,我和许静的性格也比较接近,也都是挺安静的人。所以,在中国文化的滋养下,我们真心地爱着自己正在从事的,书法养你,你也养书法,琴养我,我也养琴。所以是互相滋养的过程,待内心越来越静之后,静能生定,定能生慧。有了足够的智慧之后,才可以更自在地创作。
Credits
采访/撰稿:徐小喵
摄影跟拍:夏北
视频策划:六六
执行导演:王经纬
视频摄影:王玉川
图片摄影:卢小平
摄影助理:施小威
后期剪辑:阿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