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章燕紫 | 疗愈,艺术带来的副作用

关注女性艺术的 Kering跃动她影 2024-02-03

上一次见到章燕紫老师,大约是八年前。彼时,她正研制“古方千金”系列作品。她照着古方熬药,将药汤混合在墨汁和颜料里,再用这特制的颜料誊抄各类药方、描绘各种奇珍异草。工作室里随处可见各种版本的《本草纲目》,充满着浓郁的中草药气味,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弥散。

《幻》之四 苦艾,纸本水墨,20x30cm,2016

今年章燕紫换了间工作室。迈进门,映入眼帘的书柜顶层排列着大小迥异的标本玻璃瓶和培养皿,里面放着染红的医用绷带、大小不一的石头眼珠、牙齿……身着一件极简白衬衣的章燕紫,一边又拿出了玻片、滴管、试管架、试纸,一边对自己的艺术创作娓娓道来,恍惚间仿佛置身于一间医学实验室。

漫长的创作历程中,章燕紫用象征现代医学的符号的针筒、胶囊、听诊器,持续地探索着疼痛、麻醉、治疗、呼吸等关乎人类一生中必定会面对的各种生存难题。从医学隐喻到自我救赎,她不断地提出问题,并在寻找无解的答案的过程中再一次发现问题,周而复始。


章燕紫先后在香港医学博物馆、英国爱丁堡医学博物馆举办了《本》和《所有的火山都不过是个青春痘》个展。这些区别于在艺术白盒子办展的经验,让她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医学藏品,让她久久难以忘怀,她说:“医学博物馆给我的感受,是当代艺术从未给过我的,它不是恐惧,不是毛骨悚然,而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震撼。”


那些存放在博物馆里的一截腿、一双眼或一颗心脏,成为了一个物品陈列在那里,而他们背后的生命去了哪里了呢?她在她的小实验室中,将目光投向了那些逐渐消失的事物。

去年,章燕紫完成了组画《她的24章节》。在这组作品里,她不再从外部世界寻找问题,这一次,她将目光回归自身,在一番自我审视之后,以最平实的方式和视角去记录、展现“女人”的一生。人的一生,犹如一条河流,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波澜壮阔。章燕紫发现,这其中起起落落,有着脉络清晰的节奏和节点,于是,她将女人一生中的24个节点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二十四节气嵌合互文:立春的孕育,大暑的成长,立秋的成熟,大寒的萧瑟——每一个章节看似很平凡,却意味深长。生命是如此圆满,却又充满惆怅。潮涨潮汐的轮回,终归夏花走向秋叶的侘寂。

《她的24章节》系列《清明》,综合材料,24x30cm,2022

《她的24章节》系列《大暑》局部,综合材料,80x60cm,2022

艺术家与生俱来的细腻感知和对外来事物的敏锐触角,在章燕紫的身上随处可见。在她的画桌上放着一卷裁切过的细长麻布,约五厘米宽,是做作品剩余的布头。每一次进工作室,她会根据当天心情在布头上画不同色彩的山岱,有玫瑰色、蓝色、石绿,坂本龙一去世那天,她画了一座黑色的山。


对现阶段的章燕紫来说,每一天真实地面对自我是更为重要的。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在上海美术馆、今日美术馆、那不勒斯当代美术馆、香港医学博物馆、英国爱丁堡博物馆和巴斯东亚艺术博物馆(MEAA)举办个展,作品被中国美术馆、香港M+博物馆、中央美院美术馆、瑞士Musée Atelier Audemars Piguet、乌利·希克(Uli Sigg)当代艺术收藏基金会、贝利尼博物馆等多家艺术机构收藏。






您的新作品《她的24章节》将女人一生中的24个阶段与中国传统文化里的二十四节气相互糅合,请跟我们分享背后创作的故事,听闻这是一次命题作文式的创作?

章燕紫:我曾经参加了我们学校岳老师策划的“二十四节气”展览,做了一组关于时令菜的作品,叫《芥色种田》。所以,我去菜市场买菜,就会不自觉地观察各种蔬菜水果。有一次在水果柜台看到放在一起的草莓和桑葚,让我突然想到了少女和老妪,这种通感让我有了一种创作的冲动:如果把女人的一生变成24个章节,从出生到死亡,每一个章节对应一个节气,春去冬来,一年就是一生。

 

“立春”出生,“大寒”终结,四年一个章节。在对二十四节气和24章节这两条线索的研究中,我有很多惊喜,比如12岁,正好对应“惊蛰”,初潮涌动,28“立夏”、32“小满”生机勃勃,52“立秋”、56“处暑”激素紊乱,96岁“大寒”,终结消亡。人的一生和四季的轮回巧妙契合,让我对这件作品有了信心,所以,这应该是去年我给自己设定的命题作文。

创作过程顺利吗?

章燕紫:一开始比较顺,到后来有点精疲力竭,尤其是那些我没有经历的岁月,依靠的都是间接经验,比较困难。我像在做拼图一样,从生活里、记忆里搜索各种适合的碎片,拼拼凑凑连缀成一根长长的线。24个片段,每一个既独立,又有联系,我没有考虑风格、手段的统一,没有考虑这是不是水墨作品,也没有考虑这是不是艺术。我只想把一件事说完。

《她的24章节》

您对哪个节气的创作特别纠结?是自己没有抵达年纪的那一部分吗?

章燕紫:对,我没经历到的年纪的那部分需要绞尽脑汁地去想。我觉得绞尽脑汁也是一种办法,是榨干自己的一种办法,挺辛苦,但它也能产生出一些东西。

突然迸发出来的激情,或者是涌现出来的灵感,是可遇不可求的,我特别希望这种时刻降临,不用苦思冥想,想法不断涌现,那会让我相信有超我的力量,只能感恩。

《她的24章节》系列《冬至》,综合材料,50x50cm,2022

《她的24章节》系列《大寒》局部,综合材料,57x50cm,2022

区别于艺术区的白盒子,您先后在医学博物馆做过两个展览,尤其英国爱丁堡外科医生大厅博物馆(Surgeons’ Hall Museums)是欧洲最古老的医学博物馆,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章燕紫:2018年,我的个展《所有的火山都不过是个青春痘》在那儿展出。博物馆提前一年邀请我去参观,深入了解博物馆。驻留期间,我参观了很多珍贵的藏品,相当震撼,在那些标本和解剖面前,我完全忘记了艺术。

 

这个博物馆是最古老的医学博物馆,藏有无数人体标本,被业界视为所有学西医、解剖外科的人都该去朝圣的医学圣殿。博物馆有设在地下的藏品库和专门修复的实验室,各色各样的人体标本,高高矮矮靠墙站着,储物架、桌子上放着正在被清理的,有的是完整的人体,有的是一些肢干部位,那些标本的颜色看上去像是风干的火腿 ,又像是铜像雕塑,完全不敢相信这些曾经是活生生的人。

《所有的火山都不过是个青春痘》个展,英国爱丁堡Surgeons’ Hall Museums,2018

这次特殊的展览经历带给了您哪些新的灵感或启示?

章燕紫:地下藏品是不对外的,因为数量太多,我们也没有太多思想准备,一下子看到有点大气不敢出的感觉。博物馆对外的展厅有介绍西医的发展史,外科手术器械的演变,标志性的标本等普及性常设展。楼上还有研究性的展厅,陈列了人的各种器官,有专门放脑子的区域、专门放眼睛的区域,专门放耳朵的区域,专门放胎儿的区域,这些器官都泡在玻璃罐里,上面贴着标签,各色各样异形的、病变的,特别震撼。

 

这种震撼是当代艺术从未给过我的,它不是恐惧,不是毛骨悚然,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震撼。陈列在展厅里的每一只眼睛,一截腿、一颗心脏,后面都曾经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这些没有生命的局部都在这里,都是实实在在的物质,是一种存在,那么消失的还存在吗?物质不灭还是精神不灭?关于“消失”,应该是我未来创作的一个主题。

对您来说,艺术的疗愈作用有时效吗,就像药效一样?

章燕紫:艺术治疗是一门完善的学科,属于心理学、医学的范畴,艺术行为仅仅是治疗师根据不同的患者会诊出来的有针对性的治疗手段。

 

真正的艺术和疗愈无关。艺术就是艺术,创作就是创作,如果创作的时候,想着这个作品必须去疗愈别人、疗愈社会,那它就不是艺术,而是一种治疗手段。“治愈”不能是创作的动机。

 

艺术,对社会、对他人可能会产生“治”,产生“愈”,也可能产生其他影响……对创作者个人来说,艺术创作是一种表达,当我们有话要说、有欲望要去表达时,不能一直憋着,憋着会憋出病来,说出来、表达出来,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纾解,可能有一定的治疗的效果,但它一定不是创作的目的,疗愈是艺术带来的副作用。

大家常常在您的作品看到一种疗愈的力量,会将您的创作和疗愈联系在一起,这是外界给您最大的误解吗?

章燕紫:现代人的心理问题不少,所以有了很多非药物治疗方法。我不反对有人拿我的作品去治疗,如果我的作品能让患者得到缓解,那多好啊。但是,我在创作时,没想过治疗谁,包括我自己,我在剖析自我的过程中甚至感受到痛。如果为了治疗去创作,那是在研发新药,艺术家在创作时,只是为了表达,不停地表达。

《复苏》,纱布、中药材等,50×66×50cm, 香港《本》展览现场,2016

您对艺术的认知、理解和探索是否随着年岁增长、阅历丰富而变得有所不同?

章燕紫:当然。我现在觉得艺术没那么重要。我十、五六岁时,特别崇拜梵高。当时,我们跟着八十多岁的关仲子老先生学国画,老先生是刘海粟的学生,他叮嘱我们,藤黄(中国画传统色,黄色颜料)有毒,绝对不能放进嘴里,一旦沾染到嘴里,嘴唇就会永远在抖。我和同学闲极无聊,就问彼此:假如把藤黄吃了,我们就能变成梵高,吃不吃?她问我,你吃吗?我答,吃!现在想想,那时好单纯。

 

随着年龄增长,我对艺术的看法肯定在改变。我不再有少年时代为艺术去献身的热情,也不觉得艺术就是我的生命。艺术恰好是陪伴我成长的东西,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所有的创作源自我的生活体验,也可以视为我的生活折射面。艺术做不了假,生活是什么样的状态,就会呈现在作品里,你痛苦,就会反映痛苦;你焦虑,就会反映焦虑。

 

年轻时,对自己会有要求,会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出什么样的作品出来,现在我对自己宽容了很多。艺术,只是我喜欢做的事,做成什么样不重要了。一切顺其自然吧,生活、创作都要顺其自然。

 

我觉得艺术不一定非得去表现痛,也不一定非得表现和谐和美。有什么样的感受就有什么样的表达,如果你心境平和你就去抒发你的平和状态,如果你愤愤不平,你就去表达你的愤怒、你的冲突、你的撕裂,这也是顺其自然。

您在采访里说过,到了一个阶段会有不一样的新感受出现,思考的东西也会有所不同。您在现阶段思考得比较多的是什么?

章燕紫:每一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想法。人会根据环境变化、年龄增长,改变观察世界的角度,这也会影响到我的创作。对艺术家来说,生活和创作是不能割裂开的。如果不是疫情滞留美国,赶上疫情爆发,我也不会有 “口罩系列”等几件与“身份”相关的作品,所以,我觉得创作跟艺术家生存的环境、身体、情感状况紧密相关,它会决定你的创作方向。

 

现阶段我更关注微观事物,我特别想去证明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是一回事。我的工作室像个小型实验室,有这么多小瓶子、小罐子,我用培养皿培养一幅小山水,用来验血的玻片做作品,我想再买个显微镜。很多仅是想法的阶段,最终会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艺术创作就是这样,有可能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但那不重要,反正会出现一个新的东西。

您认为您的哪些作品和您最初的想象不一样?

章燕紫:我的每一件作品都不是刻意的、用力想出来的,都是很偶然的。突然这个想法从天而降,我只需要顺着这个想法往下做就行。我不太相信我的眼睛、耳朵眼到听到的,我认为有一种意识让我的眼睛去看到。我桌上的胶囊每天都在那里,我视而不见,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了它,这才有了《挂号》系列作品。止痛帖系列也是如此。很多人问过我:你怎么想到用止痛帖这个材料去创作呢,这材料太有意思了!是我寻找了无数材料,终于找到了止痛帖吗?不是。是某一天意识指引着我,我才看见了止痛帖。

《挂号》,麻纸、水墨等, 40 x40cm,2012

摄影:胡志恒

《宫》,止痛贴、水墨,不规则5块拼接:30 x 20cm;42 x62cm;42 x43cm;20 x52cm;20 x 52cm,2016

您在2018年创作的《愿望胶囊》收集了数以万计普通人的心愿,此时此刻,您有什么愿望想去实现吗?

章燕紫:我的愿望是平安。“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不要惊喜,也不要惊吓,平平静静最好。

《愿望胶囊》,胶囊箔板,尺寸可变,“首届济南国际双年展”展览现场,2020

《愿望胶囊》局部,装置、胶囊箔板、写着愿望的彩色纸条,尺寸可变, 2018-2020

您现在在读或正准备阅读的书

正在读赵柏田的《南华录》,里面写了明清之际,南方的奇人逸事,很有意思。准备看的书很多,喜欢买书,但现在很难一口气读完一本书。


 您最爱的十部电影/电视剧

很多。最近看了《塔尔》《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巫》《绝美之城》《驾驶我的车》《记忆》,都不错。


这两年必看的艺术展览

徐冰在浦东美术馆的个展,尤伦斯的耿建翌的个展,还有红砖美术馆的“海蒂·布赫:皮囊之上”。





Credits

采访/撰文:许璐

视频制作:梵樹

视频摄影:郑宇翔

视频剪辑:赖星宇

图片摄影:郑宇翔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章燕紫 | 疗愈,艺术带来的副作用

关注女性艺术的 Kering跃动她影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