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唯止:樹人囚
必須穿過它的咀嚼,站立成
血淋淋的人。
“你還不過來麼?”
六個字如同六個氣泡,從一張幾乎沒有曲線感的嘴裏飄了出來。那張嘴嘴唇極薄,閉合時,彷彿只是下巴上方劃開的一道縫。嘴巴周圍是一圈烏黑濃密的鬍鬚,像一個口字,剛好把那唯一吐字的縫隙框了起來。
我雲裏霧裏,嘟噥著反問:“過去哪裏?”
“來我這裏,”那嘴又說到,“這裏才是你真正屬於的地方。”
我心說什麼鬼,我認識你麼,憑什麼要過去你那裏。可是那聲音深沉而平緩,像是從深海裏敲響的一口鐘。我睜大雙眼,才看到一雙同樣大的眼睛正注視著我。那眼睛如兩顆磷火,鑲嵌在一張坑坑窪窪的臉上。很明顯,這是一張滄桑的臉,皺紋如斧砍刀刻,但卻並不愁苦;相反,上面盪漾著一種坦然和平靜,是的,是那種波濤洶湧下大海深處的平靜。
“你是誰啊?我都不認識你!”
“我是你……”
“胡扯,”我有點不耐煩了,“我跟你長得都不一樣,你怎麼可能是我?”
“我是你,也是他,也是每一個人。”那聲音依舊不慌不忙,“我是未來的你,只要你邁出那一步。”
我愈發地迷惑了。邁出哪一步?離開這兒?我的家園?這可是我生長的地方,我的根深深紮在腳下的土地裏,這片我熱愛的土地裏。
“我為什麼要邁出那一步?往哪兒去?這裏是我的家,我不可能離開這兒,也不想離開。”
“正視自己的內心。”那聲音又回答道,“你不是早就懷疑了嗎?家園即枷鎖;華衣之下,皆為暗核。遵從內心,鼓起勇氣,方能去蔽!”
我聽得似懂非懂,這人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我是有很多疑問,但我怎麼才能知道答案?”
“邁出那一步,你自然就明白了。”
“不,我還不能……我還不是很確定……我無法離開……後面,後面會怎樣……”
那張臉突然微笑了,叢林中的一彎新月。“其實你已經做出選擇了。你已經沒有退路。看看你的雙腳!”
我猛然低頭,這才發現腿下早已不是粗壯茂密的根系,而變成了人的雙腳,光滑,細膩,溫暖,彷彿初春三月的陽光。我驚喜而又恐懼,回頭看向身後,那個我固守了四十年的坑洞——它好像漫漫長夜般深不見底。我正凝視著,洞裏面突然鑽出來一隻巨大的黑色手臂,在地面上方彎曲九十度,指向了我,而伸出的食指頃刻間變成了槍管。噠噠噠噠噠噠噠——子彈雨點般密集地朝我射來,我頓時魂飛魄散,驚恐地大叫“啊!——”
我猛地驚醒。抬眼一看,還好,還是我熟悉的家園,陽光明媚,微風習習,一片蔥翠。哦,原來又是個夢。
“怎麼了老弟,又做噩夢了?”離我不遠的老黃關切地看著我說。老黃是我的鄰居和好友,年齡比我大幾歲,因為每年秋天他都是第一個葉子變黃的,所以我就叫他老黃。
“嗯。最近老是做同樣的夢,而且一個比一個真切,有點嚇人。”我深吸幾口氣,定了定神。
噠噠噠的聲音還在空中迴盪著,但不是夢裏的槍聲,而是來自鞠躬盡瘁的馬達。每天清晨,這清脆的馬達聲都能準時把我從睡夢中揪起來,比任何鬧鐘都好使。馬達的開動意味著一天的正式開始,也是輸送營養的信號。這個時候,在看不見的地下,一條條粗細不一的管道把水和肥料等養分運送到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負責輸送營養的是園僕們,他們為了人林嘔心瀝血,日夜操勞,不僅要製作並供給養料,還要負責給人林除草,滅蟲,修枝剪葉,並為生病的樹人診治。而作為一個個樹人,我們的任務是大口地呼吸空氣,吸收水分和養分,讓自己長得更高更粗更壯,讓枝葉更繁茂,然後結出美麗的花朵和豐碩的果實,並孕育更多的樹人繁衍不息,從而讓整片人林稱霸一方——這也是園僕們擘畫的宏偉藍圖。當然,光有身體健康是遠遠不夠的,為了我們精神的積極向上,園僕們也煞費苦心地為我們準備了豐富的精神食糧。在人林的地面上均勻分佈著不計其數的小喇叭,它們通體血紅,成小傘狀,遍及每個角落,遠望去就像一朵朵從地下鑽出來的菌類,所以我們都把它們叫做“紅蘑菇”。每天太陽升起,小喇叭就開始廣播,伴隨著美妙的音樂。“紅蘑菇”廣播的形式不一而足,有新聞,有訪談,有評書,有戲曲,有歌曲,有相聲,有小說聯播,還有詩朗誦。但內容千篇一律,無非就是報道本人林建設的偉大成就,其他人林的衰落與腐敗,以及歌頌園僕們的辛勤付出和大公無私。
然而近年來情況越來越不對勁了。儘管馬達每天仍在響個不停,可是土地卻愈發可見地乾燥贫瘠了起來。我們只有更加努力地把根向地下扎,伸向更深處,以期待獲得更多的水分和養料。有時候為了爭奪資源,不同樹人的根系會攪在一起,造成了一些樹人間深刻的矛盾,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除此之外,講話似乎也越來越困難。樹人之間除了一些客套和寒暄,真實的溝通越來越少了,談起話來彷彿就是對小喇叭的準確複製,各種生僻術語,複雜理論,各種胸懷格局,小我大家,讓人聽了肅然起敬——一棵棵巨大的“紅蘑菇”巍然聳立。唯一能聊得來的也就剩老黃了。我和老黃是老相識了,認識的時間幾乎和我的生命一樣長,因為打我記事起,他就在離我幾米的旁邊。我們樹人是很難變換位置的,出生的地點就決定了我們的“土籍”,除非我們離得太近了,相互干擾了生長,才會被調整到其他地方;否則就會在一個角落終老一生。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我和老黃從發小到死黨,從死黨到仇敵,又從仇敵到至交,而現在,我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我們之間的關係了。我們倆就像一雙被使用了幾十年的筷子,對彼此身上有幾處油垢有幾個牙印都一清二楚。
“你就是一棵菜。你以為你是自然生長的?不,你是被栽種的。從生到死你都活在一個計劃裏。”夢中怪人說過的話像一道閃電,再次在腦海裏閃過。
我若有所思,突然問老黃:“老黃,我們是在這裏出生的嗎?”
“是啊。你什麼意思?”老黃被問得有點懵。“我們還能是天上掉下來的?”
“那你可記得你很小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比如你剛鑽出地面不久或只有幾十釐米高的時候?”
“不記得。那麽小誰會記得住?你記得?”
“我也不記得。但是我清晰地記得我第一次有記憶時我有多高,也就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應該有一米二吧。”
老黃彷彿被電了一下。“是嗎?巧了,我最早的記憶也是在我大概一米二的時候……”他隨即轉頭去問身邊的其他幾位鄰居,他們最初的記憶是什麼時候,結果得到的答案出奇地一致:大概一米二。
“老黃,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不是在這出生的,而是被種在這裏的?”
“噓……”老黃趕緊示意我閉嘴,“瞎說什麼呢?你做夢做瘋了?”
“有沒有可能,”我壓低了聲音,“夢裏的才是真實的?”
“沒有可能。”老黃轉過頭去,但我看到他的臉白了。
我嘆了口氣。“老黃,你想沒想過其他的活法?在這裏,我們的一生都被固定死了。出生,努力成長,枝繁葉茂,開花結果,然後衰老,生病,死去,被砍,變成人材,或者人碳,燒成灰,撒進地裏,變成肥料。這就是我們的一生?”
“你還想怎樣?變成鳥,滿世界飛?你有翅膀嗎?你不怕遍地的看不見的槍口?”
“我只是想換個活法,不想年復一年地困在原地。我想像個真正的人那樣四處走走,想幹點什麼就幹點什麼。”
“你這是無組織無紀律!危險的信號!現在的生活不好嗎?安全,有保障,有吃有喝,還能為人林貢獻力量,實現自我價值。即使這是命運的安排,我也認了,知足常樂吧!”
“可是我們活得很辛苦,很枯燥啊,你不覺得嗎?整天地杵在這裏,除了拼命的吸收水分和養料養活自己,聽甜得發膩的廣播,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能說,跟一根兒蔥有什麼區別?……”
老黃嚇得瞪大了眼睛,趕緊用手勢示意我閉嘴。“兄弟,千萬別說啦。你以為'紅蘑菇'只是播送廣播的麽?它也有先進的錄音功能,亂講話被錄下來會讓你倒黴的!”
這信息並沒有讓我吃驚,彷彿早已是意料中的事。“是的,我知道,這就是為什麼一直以來都有人神秘消失的原因吧。西南角上的老李一夜之間就不在了,他站立的地方清晨前就被填平並種上了草,彷彿這個人從來沒存在過。”
“沒錯。你知道為什麼嗎?那天晚上我清晰地聽到他在夢中喊'我恨!我恨這裏,我恨你們!'然後天還沒亮他就……唉!”老黃嘆了口氣,聲音更低沉了,“所以說,既然我們無法改變現實,那就湊和活著吧。”
我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巨大的悲哀猶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將我迅速淹沒,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片葉子,在劇烈的水流中上下翻滾,跌跌撞撞,貌似下一秒去向哪裏有萬種可能,實際上最終歸宿只有一個。不是山澗,不是大河,也不是淤泥的池塘,而是惡臭的水溝!
“邁出那一步,你自然就明白了。”
夢中怪人的話再次迴響。“邁出那一步”,聽上去多麼簡單,可是做起來談何容易啊!對樹人來說,抬起腳必然意味著多年的根鬚的斷裂,那種抽筋挫骨的疼痛可是我能承受的?這種傷痛甚至有可能帶來生命的終結。但即使能夠活下來,我還能在這裏待下去嗎?會不會也像老李一樣很快就被消失?想起邁出那一步可能帶來的後果和種種未知,我不寒而慄。那麽,就只能像老黃說的那樣,忍耐一輩子?每一天都像個死囚一樣,重複著毫無意義的生命。昨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明天,從出生到死亡,出生的第一天也就是死亡的最後一天——生和死還有什麼分別?啊,我真地只能像一棵蔥一樣苟活一世嗎?當未來某天我將死之時,想到我一輩子遭受苦累,乏悶和恥辱,卻始終沒有膽量邁出那一步,難道不會悔恨嗎?哦不,我不能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完一生!
我暗自下定了決心,看了老黃一眼,開始走上未知的險徑。我試著用力向上拔右腿,可是那多年的根鬚早已和土地融為一體,哪裏輕易拔得動!我不放棄,使出全身力量,彎下腰用雙手輔助往上拔。
“你這是要幹嘛?你瘋了?不想活啦?!”老黃看到我拼命往上拔右腿,臉都嚇綠了。
“你我不該活得這麽悲催,”我喘著氣說,“我倒要邁一步看看,會怎樣。”
說完我繼續往上拔。土已經有所鬆動了,感覺希望就在眼前。你拆過盲盒嗎?它包扎得越緊,你越想快點把它撕開,看看裏面到底裝的是什麼。我似乎著了魔,繼續全力拔著,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突然砰的一聲,好像有什麼麻繩般的東西斷裂了,緊接著一股剜心的疼痛向我襲來。“啊——”我慘叫一聲,跌倒在地。
“兄弟,你怎麼啦?你不要自殘啊!不要聽那個怪老頭的!你會沒命的!”老黃已經不敢看了,聲音顫抖得像在篩沙。
我眼前黑了幾秒,睜眼再看,我的右腳已幾乎從地裏拔出,上面還掛著泥土的碎片。剛才應該是斷了一棵根脈,那劇痛像在你的腿上砍了一刀。此刻我的右腿只感到一片麻木,身上的冷汗和淚水已混成一片。
“PM2510號,你在幹什麼?你的行為已涉嫌違反《愛人林法》和《樹人公約》,請立即停止違法行為,在原地等候處理!”“紅蘑菇”裏傳出義正言辭的呵斥。
我沒理會。我死也要死個明白。我忍著疼痛,用殘存的一點力氣,把右腳從樹坑裏徹底拖了出來。不出所料,除了密集的根鬚,我的腳上還連著若干根食指粗的透明管道,這應該就是輸送營養的裝置了。奇怪的是,在接近腳部的地方,這些管道呈現出一種粉紅色,有些管壁上還殘留著一些暗紅色的液滴。就在我看得出神時,一股鮮紅的液體從管道中一閃而過!我呆坐在地上,兩眼發直,不敢相信自己剛剛看到的一幕。那紅色液體居然不是流向我,而是流向了地下!
老黃在旁邊也目睹了這一切,他張著大嘴,驚得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
就在我們呆住的同時,不知從哪裏來了兩個穿著一身黑色護甲的人——沒錯,是人,因為他們是大踏步朝我走過來的。他們到我跟前停住,兩人把我從地上猛地架起,左腳也被他們從地裏拽了出來。突來的巨大疼痛又使我忍不住叫了起來,“啊!”他們絲毫不在意,臉上的護罩射出綠色射線在我臉上掃描了一遍,冷冷地問到,“PM2510,你想幹什麼?”
我看著他們神秘的臉,勉強擠出兩個字:“自……由”。
這兩個人互看一眼,點了下頭。接著,他們的一隻手變成了閃著銀光的線鋸,在我的身體和四肢上上下翻飛,我身上的枝葉如魚鱗般四處迸射。我已痛得麻木,感覺像被剝了一層皮。
不知過了多久,我恍惚中聽到“紅蘑菇”廣播說:“因PM2510號信仰不堅定,背叛了偉大的人林,嚴重傷害了樹人民族的感情,現根據《樹人法》剝奪其樹人資格,並永久打入廢人營。”
然後,我感覺自己被拖著往外走。行程中,我看到經過的每個樹人都露出了義憤填膺而又心滿意足的神情。除了老黃。
再次醒來時,我感覺躺在了冰涼的水泥地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離我三米遠的上方有一塊發著幽幽綠光的車牌大小的牌子。疼痛已緩解不少,不再連綿不斷,而是像潮水,一波一波地衝上肉體。我摸摸自己的手臂和腿腳,發現已是人的樣子,不過仍然鮮血淋漓。我翻過身,勉強用胳膊撐著坐起來,背靠著一面牆。我又仔細看了看綠牌子,發現上面用黑色粗體寫著一個編號:No.198123。借著幽暗的綠光,我終於辨出這是一個只有幾平米的暗室,綠牌子下面有一扇狹窄的鐵門,嵌入牆體嚴絲合縫。這時,鐵門對面的牆上忽然亮了一小塊,大概長三十釐米寬十五釐米,銀白的光擴散開來。我的心跟著閃了一下:終究是有光明的?我四肢著地,緩慢地爬到那面牆下,然後扶著牆艱難地站了起來。這不是一個小窗戶,而是一塊屏幕,裏面顯示的是一片人林的遠景:那麽茂盛,那麽蔥綠,在金色的陽光下散發著勃勃生機。看著看著,景色慢慢模糊,虛無縹緲了起來,我哼地冷笑了一聲。這時房間的白熾燈突然亮了,突來的強光刺得我閉上了眼睛。幾秒後,我再睜開時,小屏幕已然關閉,燈光下,我在玻璃上看到了反射的自己的臉:眼睛像兩顆磷火,鬍鬚如自由的野草,皺紋如斧砍刀刻。然而,我的臉上沒有一絲愁苦,相反,上面盪漾著坦然和平靜。是的,是那種波濤洶湧下大海深處的平靜。
【作者简介】代唯止,一枚园地耕耘者。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
我手写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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