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生:仇恨之家
“爸,这一周咱们该恨哪一家呢?”一家人吃过早饭,围坐在老爷子跟前开家庭例会,做会议记录的二儿媳向老爷子询问道。
该恨哪一家呢?老爷子陷入了沉思。说起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几家看着都不顺眼,都该恨,都是我老朱家的死对头。他们现在对我没有一点毕恭毕敬的态度,有些事都不征求我的意见,不按我给他们指点的方向去做,尤其是他们不依靠我们的帮助自己干,小日子居然个个过得滋滋润润的,有的还赛过了我们!这怎么了得?我们老朱家好歹还是个大户,老爷子我曾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根本就没把我们老朱家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能不让人生气吗?能不发动全家恨他们吗?听人说,仇恨对手就能震慑住对手的气焰,就能激发起团结的力量,所以得恨他们。可全都恨,这个面也有点太广了吧?都成了对头,没一个朋友,那不就成孤家寡人了吗?有些事还必须得跟邻居们打交道,总不能跟任何人不来往呀,那就挑选着恨吧?
“那就恨赵家吧?说起来,赵家是咱们家的头号敌人,咱们老大村长当得好好的,被他们告发,咱们老大下来了,他们老二上去了。这仇不能不报啊!”老爷子边说边扫了大伙一眼,似乎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赵家的二小子刚刚当上了副镇长,换一家吧?”大儿子说。
老爷子说:“不当村长了,升官啦?那咱们可不敢得罪,人家给咱们找点事穿双小鞋,咱们可受不了。”
大儿媳说:“就是嘛,民不跟官斗。”
老爷子说:“那就先不恨赵家的,换钱家?”
大儿子说:“我刚跟钱家的人吃过饭喝过酒,跟亲兄弟似的,冷不丁要恨人家,这弯转得有点太急了吧?我还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二儿子说:“钱家以前跟咱们是冤家对头,咱们办砖厂,他们也办砖厂,这不明显跟咱们对着干吗?可最近钱家跟我谈联营合作的事,谈成了可以优势互补扩大规模,可以避免竞争一致对外,好事呀。这时候恨钱家,不合适吧?”
二儿媳忙问:“那就换孙家?”
老爷子生气地说:“孙家真是个势利眼白眼狼,想当年我当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时候,他们上杆子巴结我,恨不得叫我爷,有了我的接济他们穷得叮当响的日子过得才像个样子。可如今,逢年过节、我过生日他们也不来送礼了,见了面也不像以前那么点头哈腰了,老往赵家跑巴结赵家,还买车跑运输发财了,太不把咱们当回事啦!”
大儿子说:“爸,我种的大棚菜还指望孙家的车拉运呢。”
老爷子问:“雇外村的车不行吗?”
大儿子说:“外村的车远、不方便、运费还高。老孙家的车招手停,多方面呀,又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价钱还便宜。”
大儿媳说:“孙家那大小子会来事儿,那天我去赶集买了好多东西拿不上,多亏人家碰到把我捎回来了。”
二儿媳问:“那就换李家?”
老爷子说:“李家最可恨!想当年李家可没少挨我的整。他们成分高,属于地富反坏右之类,我当革委会副主任的时候,领着一帮人,隔三差五去批斗他们。收拾老爷子的时候,他像杀猪似的嚎叫。后来文革结束了,估计是他们往上面反映,说我殴打过他们。我被定性为‘三种人’,下来了。”
二儿子的儿子、老爷子的孙子在一旁玩手机,没参与大人们的谈话,听到爷爷提起往事,不耐烦地说:“都老黄历了,怎么老提过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大儿媳对老爷子说:“老李家的诊所离咱家最近,上次你突发心脏病,还是人家把你抢救过来的。可不能再恨人家,把关系搞僵了。”
老爷子这才想起上次犯病的事,忙说:“那就不恨李家了,周家怎么样?”
二儿媳有点不好意思地对老爷子说:“爸,我打听到周家当家的舅舅的侄子媳妇的表哥的堂弟,在县上人事局当副局长,我想托关系找人家把我从镇上调到县上卫健局或妇联,恨周家的事你看……”
老爷子说:“那就算了,换吴家?”
二儿子说:“吴家快要盖房子了,跟他们搞好关系,他们就会买咱们的砖瓦,我正发愁砖瓦销售不出去呢。这个节骨眼上就不要恨吴家了吧?”
老爷子点点头说:“嗯,不能恨。”
二儿媳问:“那就换郑家?”
二儿子说:“郑家确实可恨,哥几个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调戏良家妇女,前几天无缘无故还把王家的人给打了。”
老爷子摇了摇头说:“以前咱们恨郑家,现在不能恨啦。”
二儿子问道:“为什么呀?”
老爷子说:“郑家这几个兄弟在村里确实不咋的,可拳头硬、跟咱们关系好。前几天哥几个遇到我还说,老爷子,以后谁敢欺负你,给我们吱一声,看我们不把他揍出屎来才怪呢。另外,郑家跟赵家不对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咱们不但不能恨郑家,还要跟他们打得火热称兄道弟才对——也不对,我都七老八十了,怎么跟他们称兄道弟呀?”
大儿媳气呼呼地说:“郑家人真不是东西!上个月居然调戏你孙女,还动手动脚的,气得我差点跟他们打起来。”
老爷子说:“年轻人犯错误连上帝都会原谅的,可以批评教育嘛。”
大儿媳委屈地说:“刚跟他们闹翻脸,又立马要和好,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呢?”
孙子问道:“爷爷,咱们跟这样的人渣交朋友,不觉得掉价吗?”
老爷子说:“不掉价不掉价,好赖是朋友。”
孙子心里说,咱们家也太可怜了,只能跟这样的下三滥交朋友。
老爷子顿了顿说:“依我看,咱们最该恨的是王家!”
大家一楞,王家跟咱们远无冤仇近无过节,恨人家干什么?况且老实巴交的王家最近被郑家欺负了一顿,咱们不同情人家也就罢了,怎么还要落井下石恨人家?
老爷子解释道:“王家虽然没得罪过咱们,跟咱们没啥交情,但他们跟赵家走得近呀,一看就是赵家的狗腿子。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他们被郑家暴揍一顿,该!”
孙子说:“您这是只论立场、不论是非。”孙子知道爷爷疼爱他,所以说话轻点重点爷爷是不会介意的。
爷爷振振有词道:“不是有一句话吗?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这世界别讲什么正义、公平、真理、是非、对错,说咱好的、跟咱一条心的就是朋友;说咱不好的、跟咱不是一条心的就是敌人!”
儿子儿媳们都不赞同:
“王家没招咱惹咱,何必呢。”
“如果跟王家过不去,村里人会说咱欺软怕硬,欺负老实人!”
“更会说咱像头狼似的今天咬这个明天咬那个!”
老爷子固执地说:“我就是要给王家一点颜色瞧瞧!谁让他们跟赵家走得那么近呢?这不是故意不把咱们朱家放在眼里吗?咱们收拾王家,就等于打他主子的脸!咱们就是要给他们立规矩、划红线,让他们谨言慎行。不这样做,谁还把咱们当回事?还怎么在村里混?!要让他们知道,老朱家不是好惹的,惹毛了是很麻烦的!”
正在这时,孙子的手机响了。孙子接完电话对大家说:“我的女朋友要来咱家做客,马上就到!”
老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的女朋友是不是原来那个姓李的女孩?”
孙子点点头说:“是呀。”
爷爷生气地说:“让你跟她断了,怎么还谈着呢?天涯哪块没芳草?要知道,朱家和李家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老朱家的大明江山就是被李自成夺走的!”
大家都笑了,老爷子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
孙子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说道:“爷爷,李自成是陕北人,就是头上扎着白羊肚毛巾、说话鼻音很重的那种;李姑娘是江苏人,就是身材苗条操吴侬软语的那种,两地相隔十万八千里,李姑娘绝对不是李自成的后代。还有,李姑娘的祖爷爷的祖爷爷曾经辅佐我祖爷爷的祖爷爷朱元璋打江山,是咱老朱家的有功之臣呢。”
老爷子问道:“她祖上叫什么名字?”
“叫李子虚。”
“只听说过老祖宗朱元璋的开国功臣有常遇春、徐达、刘伯温等,没听说过有叫李子虚的。”
“这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的最新研究成果。”
“哦,那就好。”
二儿子二儿媳捂着嘴偷着乐,心想这小子真能胡诌。
大儿子说:“管她是不是李自成的后代,只要跟咱侄子情投意合就行。”
二儿子说:“即便是李自成的后代,她嫁给咱儿子,不就显得老李家人归降、归顺、来朝、求和了吗?咱们应该不计前嫌、放她一马、刀下留人——不对不对,是热烈欢迎,这才能体现咱皇家的胸怀和肚量啊。”
孙子接着说:“李姑娘才貌双全,追的人有一个加强连,我好不容易才抢到手,非她不娶。如果不答应,我就出家当和尚!”
老爷子忙说:“别别别,为宝贝孙子,爷爷答应。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跟老李家过不去啦。”
大家一齐鼓掌说:
“老爸开明,老爸英明!”
“朱李和亲,幸福美满!”
“结束过去,开创未来!”
“放下仇恨,种上友爱!”
老爷子乐呵呵地吩咐:“咱们分头把屋子收拾一下,准备点糖果瓜子,迎接李姑娘!”
孙子蹦蹦跳跳地跑出去接女朋友了。
二儿媳忙问老爷子:“爸,这一周咱们到底恨谁家呀?得确定下来,我们好执行。”
老爷子想了想说:“这一周暂时不恨谁家的,需要恨的话,等候通知!”
【作者简介】月生,干了三十多年吹喇叭抬轿、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的工作,现在“复得返自然”的文字匠。一枚园地耕耘者。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
我手写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