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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行 | 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的“南渡”之旅

吴学昭 社会理论 2024-04-23

文 / 吴学昭

蒙自南湖摄影


南湖位于蒙自老城门外,原为一片洼地,夏秋之际,积雨成泽,冬春干枯,杂草丛生,时人称为“草湖”。联大师生们常在南湖读书散步。


一九三七年春夏,父亲与寅恪伯父仍一同在清华任教。


这年春天,又一位美国人文主义大师穆尔先生逝世,距白璧德先生逝世仅四年。


据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一日《雨僧日记》:“昨晚麟[1]示报(New York Nation)载美国与白璧德师齐名同道,而为宓等所最敬奉之穆尔先生Mr. Paul Elmer More,已于三月九日逝世,伤哉。而该报于社论中,撰"The Last Puritan"[2]一条,论穆尔先生之一生,多致讥诋之辞。谓先生持身过严,晚年述作,只阐明禁欲修德之要,而举世注意此事者,不过先生一人。该书不啻先生自己与自己辩证云云,然以宓所窥见,则穆尔先生,虽著书发明身心性命之精旨,其人实极富于诗情及风趣者。昔白璧德师尝言,彼乃一Aristotelian[3],而穆尔先生乃一Platonist[4],此语最得其要。惟然,故宓之受穆尔先生之影响,恐尚过所受于白璧德者。二先生晚年持论虽有不同,然只方向之差,先后缓急之异,根本全体决无不同。盖白师以道德为言,穆尔先生以宗教为勖。二先生皆以宗教为道德之根据者也。……呜呼,自穆尔先生之逝,西洋贤哲中,无足动宓等之热诚皈依崇拜者矣。虽有之,则学者与哲师耳。未能兼具苏格拉底与耶稣基督之性行,悲天悯人,以化民救世为志业者也。宓之崇拜白师与穆尔先生,祗以是故,非世俗攻诋我者之所能知能解也。”


父亲与寅恪伯父仍经常一起散步、谈天,共论时局,忧叹国事。当时,日本侵略军正步步进通,平津形势已很严峻。但怎么也没想到抗战爆发会这么快。


吴宓与陈寅恪


一九三七年六月十五日,他们还一道在清华工字厅集合,列队去大礼堂,参加本届学生毕业典礼。


六月二十二日晚,两位老友漫步西园,还在谈论学术。据父亲是日《日记》:“寅恪谓熊十力之新唯识派,乃以Bergson之创化论解佛学。欧阳竞无先生之唯识学,则以印度之烦琐哲学解佛学,如欧洲中世耶教之有Scholasticism[5],似觉劳而少功,然比之熊君所说尤为正途确解也云云。”


六月二十九日,清华“文学院长冯友兰君,送来教育部长公函,拟举荐宓至德国Frankfurtam—Main之中国学院任教授”,父亲经与寅恪伯父商议,谢却。


七月六日晚上,父亲还“偕陈寅恪散步,坐体育馆后球场,观晚霞”。


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发生。


七月十四日,寅恪伯父、叶企孙先生、熊大缜先生来西客厅父亲居处,谈论局势。又同“赴工字厅秘书长沈履、教务长潘光旦召集的谈话会。由沈报告连日谒见秦德纯市长等所得的消息,大致日军决意并吞华北,大战即在目前。而二十九军决志牺牲抗战云云。又讨论校防事”。


七月十五日,清华提前发给教职员工薪金。


清华园内“恒闻炮声”,教职员多疏散入城,寅恪伯父与父亲仍留在清华读书。据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一日《雨僧日记》:“仍读《顾亭林诗集》。6: 30叶企孙、熊大缜来此晚饭,又同出散步。陈寅恪亦来。熊电城中,并阅报,谈时局。寅恪仍安静读书,我宜效法。”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卢沟桥事变起已半月,父亲在(日记》中写道:“晴日来甚热,郁蒸。战士及被兵之农民,其苦可念也。”这天,又作诗一首。如下:


《读顾亭林诗集》

吴宓

哀时遭乱未为诗,但诵先生不世辞。

多垒久非卿士耻,重关一任虎狼窥。

言和言战须成算,立政立兵好奠基。

回绎启祯当日事,覆亡容易痛残棋。


饕餮邻封难遏閟,纵横流寇尚披猖。

金瓯大国迎风破,天府中原资盗粮。

愚诈早无文教力,精强谁论夏夷防。

振衰功在百年后,明耻博文足瓣香。


七月二十六日,“读《顾亭林诗集》。晚饭后,与陈寅恪散步,谈明末事,与今比较。”七月二十九日,“日机在空中整队飞翔,偶闻一、二掷弹或炮声,旋即平静。8: 00企孙电告,二十九军经过激烈的战斗,已于七月二十八日夜晚被迫撤退。传闻日军已南进清华园车站。不久或即来校接收,情形甚为忙乱。宓原拟终留清华,至是,叶企孙力劝入城。陈寅恪亦谓‘在此生命无忧,入城可免受辱’。宓以众教授如此行动,遂亦决入城”。寅恪伯父回到西四牌楼本寓,父亲住到黄化门内帘子库姑母家。


八月二日,《世界日报》披露,清华将迁往长沙。


八月八日,日军开进北平,故都人心惶惶。


清华校长办公处于九月二日通告:开学无期,现组织校产保管委员会。自九月份起停止发薪。


九月十二日,清华外文系新任主任陈福田先生邀父亲到清华同学会晤谈,“述赴津接洽,清华校长命教授等即赴长沙,筹备在该地开学。……清华教授同仁,行止不一,宓可自决;但冯友兰等甚望宓能前往云云。宓答以容考虑后再决覆”。


父亲与萧公权先生相商,曾考虑暂留北平隐居读书以观其变,待请示寅恪伯父后定。


九月十五日,萧公权先生来告诉父亲,寅恪伯父尊翁陈三立先生(伯严)逝世。父亲听说三立先生是因七七事变、北平沦陷,眼见大局如此,忧愤不食而死;十分悲痛,立即给寅恪伯父去信唁慰。


陈三立,陈寅恪的父亲,因七七事变后北京沦陷,绝食五日而亡。


据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三日《雨僧日记》:“2: 00步行至西四牌楼姚家胡同三号陈宅,祭吊陈伯严先生(三文),行三鞠躬礼。先见登恪,后见寅恪。寅恪述病及所感。寅恪甚赞同宓隐居北平读书之想法,惟谓春间日人曾函邀赴宴于使馆,倘今后日人迳来逼迫,为全节概而免祸累,则寅恪与宓等,亦各不得不微服去此而他适矣。”


一九三七年十月,毛玉昆、钱稻孙先生来访父亲,“毛出示由津携来梅校长电,命诸教授均赴长沙”。父亲决定南下。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七日,父亲偕毛子水先生等离平赴津,乘船至青岛,登胶济火车到汉口,又换乘粤汉火车,走走停停,到长沙已是十一月十九日。寅恪伯父比父亲早几天离开北平,十一月三日,未及料理完丧事,满“六七”后,即携全家登程南下。拖家带口,旅途更加艰困,几经辗转,十一月二十日晚上才到长沙。寅恪伯父一家借居北师大文学院长黎劭西(锦熙)先生寓宅楼上亲戚家。父亲则暂住在临时大学陈福田先生的办公室里。


湖南长沙圣经学院全景


当时,由北大、清华、南开三校联合组成的国立临时大学,设在长沙浏阳门外韭菜园一号湖南圣经学院。父亲到了长沙,才知道临时大学文学院设在衡山(南岳)圣经学院,并且已于十一月十九日开学。所以,他在长沙没有逗留多久,就又匆匆赶往衡山。行前,特去寅恪伯父居处看望全家。


父亲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初到达临大文学院所在的衡山圣经学院,住在所谓“山上”的教授宿舍。这是因为学院本身就建在山上,而该教授宿舍还须更上山,攀三百八十四石级始达。父亲“与沈有鼎先生同室,每人一木架床、一长漆桌、一椅、煤油灯”;在冯友兰先生组织的面食团搭伙。根据临大外文系主任叶崇智(公超)先生的安排,父亲授《西洋文学史》、《欧洲名著选读》、《欧洲古代文学》三门课程。


初抵衡山临大,父亲喜赞该地“晴日当空,南岳现于云际,岩壑分明,赭石绿林,深远葱郁,景色至美”。十二月中旬以后,“天气骤变,阴雨且大风,兼之,战事消息又恶。上海早败退,南京又失陷。于是宓心亦甚悲郁不欢,自兹始矣”。


十二月十七日,阴,雨,大风,“山上”的教授宿舍“为风所撼,窗壁俱震动”。父亲“偕诸教授移居山下之楼上宿舍。四人一室。宓与沈有鼎、钱穆、闻一多同室。四木床,草荐,二长桌,四煤油小灯,垒箱为置物处”。


十二月下旬,风雨不息,浓雾重阴,父亲“上课如恒,而心仍悲苦”。《乱离》、《大劫》两诗就作于此时。“《大劫》一首,曾就正于钱穆君”。


《乱离一首》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南岳)

吴宓

乱离流转未成诗,忧世祈天复自危。

一意无营逐日度,[6]随缘可住共群移。

藜床饘粥今知贵,圣理嘉言莫更疑。

戮力神州千万辈,名心已尽道心痴。


《大劫一首》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南岳)

吴宓

绮梦空时大劫临,西迁南渡共浮沉。

魂依京阙烟尘黯,愁对潇湘雾雨深。

入郢焚麋[7]仍苦战,碎瓯焦土费筹吟。

惟祈更始全邦命,万众安危在帝心。


由于时局变化,一九三八年一月,长沙临时大学奉令迁往云南昆明,改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临大文学院于一月二十四起大考,提前结束一学期。学校由长沙分批分路迁往昆明。寅恪伯父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在长沙得知学校即将西迁,就没有赶去南岳,而抓紧筹措继续登程南行。


父亲于临大文学院学期结束后返长沙,逗留两周即赴广州转香港,在九龙祥曼弟家候船去海防。寅恪伯父全家先于父亲抵达香港,住在罗便臣道104号地下,即GroundFloor,邻近香港大学许地山教授宅。父亲于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日到香港后,就是电请许先生转告寅恪伯父:他的衣箱已由父亲受毛子水先生之托,从长沙带来香港。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六日上午,父亲受叶公超先生的委托,“至A. B. C西书店,为外文系选定可购之旧书。正午,乃至上海(汇丰)银行大楼寻得温源宁君之办公室,见温君及全增嘏君,承赠英文《天下月刊》一册,旋公超携戴维清君来,温君乃请宴于Wiseman地下西餐馆”。父亲“下午陪公超至香港大学访许地山教授夫妇于其宅。次至邻近,访陈寅恪夫妇于其寓宅。食桔,以《天下》留阅”。


陈寅恪一家在香港


第二天下午2: 30,寅恪伯父晓莹伯母偕毛子水先生到九龙来访父亲。父亲又陪他们渡海至香港,共游街市。“寅恪与宓各购呢帽一顶,又遇傅斯年于途。已而5: 30。寅恪夫妇并其二女孩乃请子水与宓在安乐园楼上吃晚饭(西餐)。寅恪谈,《天下》中所载胡先骕君《陈散原先生评传》一文,事实多误,而如译‘吾衰已著藏兵论,汝舅[8]还成问孔篇’,胡译,竟误谓散原自作文章责诋孔子,则尤荒疏,不可恕矣,云云”(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七日《雨僧日记》)。


一九三八年三月一日,父亲偕毛子水先生等乘船离香港,三月三日早晨抵越南海防。四日上滇越火车,经老街、碧色寨、开远,晓行夜宿,到昆明已是三月七日傍晚。联大校务委员蒋梦麟先生等及云南大学文学院长林同济夫妇等迎于车站。


父亲初到昆明,住在联大教师集中的迤西、全蜀两会馆后院楼下大厅。汤用彤、贺麟等先生由南岳乘汽车取道广西,已先到此,住在父亲寝室的隔壁。


当时,西南联大文、法学院设在云南蒙自,称为联大分校。所以,父亲没有在昆明久住,四月一日登滇越火车南行,夜宿开远。次日早晨再登火车至碧色寨,换乘我国自己经营的个碧火车去蒙自。


联大分校所在地名谓蒙自海关,实际上领事馆、银行等均为其中的一部分。据一九三八年四月二日《雨僧日记》:“此乃法国人昔所经营布置,为一法国式之花园。花木繁盛,多近热带植物如棕榕(即白树,寅恪云,即玉树神浊,其叶可避瘴气,制金鸡纳。)等。绿荫浓茂,美丽缤纷。……惟房屋甚稀少,半中半西式,且多破坏倾圮,现正在芟除修理之中。此间分校庶务,暂由郑天挺君[9]主持,其人贤而才,而工程则夏震寰君任之。宓等均暂住银行一排有地板之半西式房内。宓与涂文君合住311室之前半小间,两床两写字台即占满矣,饭食在教职员食堂。晨粥,一鸡蛋。午晚米饭,每日饭费0.40元,恒患不饱。宓以安南人咖啡店所售之面包佐餐,夜晚以线绳悬面包于空中,防鼠食也。”


四月八、九日以后,教授来蒙自的渐多,于是银行一排,每室均住教授四人,而各室内均有门互通,“故其喧扰纷乱之状况,与昆明全蜀会馆亦相差不远,读书写信均难。”


四月十二日至二十日之间,经粤、港来滇的男女学生,分批抵达。于是城内外及校园中,顿时十分热闹。由长沙列队步行来滇的学生,也于四月底到达蒙自。


西南联大“湘黔滇旅行团”


五月四日,联大文、法学院开学。选课注册两天,五月六日上课。父亲仍授课三门,八小时。


父亲于四月二十四日迁入校外“天南精舍”The Concordia House,这是父亲与汤用形、贺麟、浦江清等先生合租的一幢西式二层小楼,父亲给取的名。同住的还有汤先生的儿子汤一雄和外籍教师Gapanovitch一家。父亲住楼上一间小屋,斜壁小窗,外望只见云天或绿野,很像轮船中近船头或船尾的舱室。所以父亲《始居天南精舍》诗中有“楼高室小似轮舟”之句。


五月初开学以后,几乎每天下雨。除由校门进城的一条石路外,道途泥泞难行。而由天南精舍到学校,须横过田野,久雨则积水成为泥淖,很不容易跨越。父亲于是又迁回校内宿舍,在校内教职员食堂用膳。据父亲《日记》:“饭菜日趋菲劣,宓尝不饱”;“阴雨连绵,直至六月下半月始间有晴时,七月下半月始常有晴日,而八月则全月又大雨不息矣。以久雨故,宓室中积水淹及床脚”。蛇、蚊也多。


寅恪伯父四月抵达蒙自,到后不久就染上疟疾。晓莹伯母以旅途劳顿,心脏病发,留在香港,没有同来云南。


又据父亲《日记》,一九三八年五月,“阴雨连绵,人心已多悲戚,而战事消息复不佳。五月十九日徐州失陷,外传中国大兵四十万被围,甚危云云。于是陈寅恪先有《残春》(一)(二)之作,而宓和之。因忧共产党与国民政府不能圆满合作,故宓诗中有‘异志同仇’之语。而寅恪又有《蓝霞》一诗。‘蓝霞’二字出吴文英《莺啼序》末段,而寅恪用之则指蓝衫党[10]及红军。寅恪之意,吾能识之。吾爱国并不后人,而极不慊今日上下之注重‘革命’等观念,而忽略中国历史文化之基本精神[11]。此则二十余年来学术思想界所谓‘领袖’所造之罪孽,及今而未已也”。


《残春》

陈寅恪

(一)

无端来此送残春,一角湖楼独怆神。

读史早知今日事,对花还忆去年人。

过江愍度饥难救,弃世君平俗更亲。

解识蛮山留我意,赤榴如火绿榕新。

(二)

家亡国破此身留,客馆春寒却似秋。

雨里苦愁花事尽,窗前犹噪雀声啾。

群心已惯经离乱,孤注方看博死休。

袖手沈吟待天意,可堪空白五分头。


寅恪伯父此诗一九三八年五月作于云南蒙自。《寅恪先生诗存》中,只收入《残春》第一首,题改为《戊寅春晚蒙自楼居作》,文字也有些不同。


《残春和寅恪》

(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一日作于蒙自)

吴宓

阴晴风而变无端,折树摧花未忍看。

小胜空矜捷坦堡,[12]覆军终恐败师丹。[13]

降心苟活全身易,异志同仇御侮难。

一载颠危能至此,何堪回首梦长安。


《蓝霞》

陈寅恪

天际蓝霞总不收,蓝霞板目隔神州。

楼高雁断怀人远,国破花开溅泪流。

甘卖卢龙无善价,警传戏马有新愁。

辨亡欲论何人会,此恨绵绵死未休。


此诗录自《吴宓诗集续集》稿:《南渡集》。《寅恪先生诗存》中未见收入。


西南联大学生上课的路上


寅恪伯父住在蒙自南湖边Kalos洋行楼上的联大教授宿舍。据父亲五月四日至七月三十日《日记》,南湖原为校外低地,绿草满覆,因久雨而变为湖。“南有瀛洲亭,北岸为蒙自师范学校及Kalos洋行楼房,东为由校入城之石路,西则为堤,有桥,有树。堤西更为巨湖,有荷花(红白),极广且盛。更西南为菘岛,遥南为军山公园,湖岸环以柳槐等树,南岸有三山公园,又有昔法人布置之墅宅,以花树覆叠为壁,极美。夏日水涨,湖光鲜艳”。父亲与寅恪伯父等常散步其间。赏玩之间思念的还是难归的故土。父亲在《日记》中写道:“宓以南湖颇似杭州之西湖,故有‘南湖独步忆西湖’之诗。寅恪以南湖颇似什刹海,故有‘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之诗。皆合。惟当此时,日军已攻陷开封,(时已六月中上旬之间)据陇海路,决黄河堤,(中日两军互诋,孰为决堤者,莫能知)。死民若干万人,我军势颇不利。故寅恪诗有‘黄河难塞黄金尽’[14]之悲叹,而宓和诗亦有‘舜德禹功何人继,沉陆殴鱼信有哉’之责讥。”


《南湖一首》

(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九日)

吴宓

南湖独对忆西湖,国破身闲旧梦芜。

绕郭青山云掩映,连堤绿草水平铺。

悲深转觉心无系,友聚翻怜道更孤。

亘古兴亡无尽劫,佳书美景暂堪虞。


《南湖即景》

(一九三八年六月作于蒙自)

陈寅恪

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边鬓影还明灭,楼外歌声杂醉醒。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此诗未见收入《寅恪先生诗存》。


《南湖游步和寅恪》

(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九日)

吴宓

一载风光万变来,天南此地共徘徊。

夕阳白马嘶芳草,晨露红蕖点水埃。

多难始能身少累,全生更叹死徒哀。

舜德禹功何人继,沉陆殴鱼信有哉。


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为卢沟桥事变周年。联大分校全体师生在操场举行纪念礼。分校主任樊际昌主席,致词。冯友兰演讲。“言一年来中国之胜而非败,语极乐观”。“是日上课如恒,并举行献金救国”(据《雨僧日记》)。


这天,寅恪伯父有《七月七日蒙自作》一诗。《寅恪先生诗存》没有收入。


《七月七日蒙自作》

陈寅恪

地变天荒意已多,去年今日更如何。

迷离回首桃花面,寂寞销魂麦秀歌。[15]

近死肝肠犹沸热,偷生岁月易蹉跎。

南朝一段兴亡影,江汉流哀永不磨。


父亲在钞存寅恪伯父此诗时,写有附记:“按寅恪诗学韩偓,音调凄越而技术工美。选词用字均极考究。如上诗中,两联对仗已工,而末二句以影字与流字互相照应,然后江汉之关系始重。更于影上,着一段字,则全神贯注矣。”


一九三八年秋,联大分校年轻副教授容肇祖(元胎)赋赠父亲七绝四首;寅恪伯父见到后,作《蒙自杂诗》四首和容元胎。此诗,《寅恪先生诗存》中仅收入两首。原第三首,题改为《别蒙自》,文字亦有些不同。第四首,题名《戊寅蒙自七夕》。


《奉赠雨生先生》

容肇祖元胎

(一)

毗邻何意亲风雅,昼说佉卢晚背诗。

横看侧看富记诵,旦课男儿及女儿。

(二)

吴郎高咏最堪听,击碎珊瑚记此声。

再见定公南渡集,滇南风物入诗评。

(三)

南湖夜月欣同赏,湖水无波印月光。

自是诗人甘淡泊,不无感慨为沧桑。

(四)

总为文心薄世情,美人迟暮感今生。

幽怀自有嫦娥解,试出新诗诵与听。


《蒙自杂诗和容元胎》

陈寅恪

其一

少年亦喜定庵作,岁月堆胸久忘之。

今见元胎新绝句,居然重诵定庵诗。

其二

定庵当日感蹉跎,青史青山入梦多。

犹是北都全盛世,倘逢今日定如何。

其三

我初来时湖草长,我将去时湖水荒。

来去匆匆百日耳,湖山一角亦沧桑。

其四

银汉横窗照客愁,凉宵无睡思悠悠。

人间从古伤离别,真信人间不自由。


蒙自联大分校自八月一日起放暑假,至十一月底止。


因柳州中央航空学校要迁到蒙自,占用联大分校校舍,分校奉令让出。联大文法学院本拟于八月中旬迁回昆明,后以昆明没有安置学生的地方,改于八月底全迁。樊际昌新任代理教务长,提前去昆明,分校主任由朱自清继任。于是布置初妥的联大分校,又处于纷纭动扰之中。


在操场上给学生们上课


暑假开始,诸教授纷纷离去。八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联大分校学生大队分两批离开蒙自,赴昆明军训。应届毕业生也于九月一日结队赴昆明。熟悉的同学先后来辞行。大批学生去后,顿觉冷落。据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九日《雨僧日记》:“是日下午,宓自城中西门步归。街中及城边,均不见诸多黄色军服之男生,与蓝袍或花衫之女生行聚,更不闻纯正爽利之北平官话。于是蒙自全城立成寂寞空虚,馆肆中尤阗其无人。而宓行过桂林街女生楼舍及早街之转角宅楼,不见倚窗人语,又有人面桃花之感矣!及出城,步绕南湖一周,风景依然,荷花正好,而寅恪诗中所谓‘桥边鬓影、楼外歌声’者,渺不可见闻。即Kalos教授学生所居之楼上下,亦门窗严扃,栏柱尘封焉。”


由于开学还早,父亲没有急着去昆明,而留在蒙自读书。八月三十日,父亲移入“天南精舍”,仍居楼上旧室。九月七日,钱穆、姚从吾、容肇祖、沈有鼎先生也搬来天南精舍居住。连旧有的汤用形、贺麟与吴宓共七人,所以父亲的《再居天南精舍(并酬赠容君)》一诗,有“竹林栖隐”之句。这段期间,父亲除了业务参考书,还读了汤用彤著《印度哲学讲义》、《汉魏西晋南北朝佛教史》、谢佐禹著《人生哲学讲义》等。


十月初,贺麟先生应周炳林先生之约,往重庆中央政治学校任教,杨蕴昌先生迁入天南精舍。大家在美生菜馆公饯贺麟先生,并到车站送行。


西南联大期间的学术成果:

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雷海宗的《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华罗庚的《对垒素数论》、张青莲的《重水之研究》、赵九章的《大气之涡旋运动》、冯景兰的《川康滇铜矿纪要》、闻一多的《楚辞校补》、冯友兰的《新理学》等。


十月十七日,冯友兰先生从昆明来信说,联大各院均定于十一月十五日提前在昆明开课,另外,晋宁县的蟠龙寺也在布置中。于是同舍诸君议定十月二十九日集体离蒙自赴昆明,推举汤用彤为赴昆明旅行团团长,吴宓为会计。


父亲依恋蒙自秋景,濒行,常常独游南湖、军山。十月二十七日,又“偕钱穆、沈有鼎君至南湖、军山一带游步。夕,知武汉已于二十五日失守,甚忧”。离蒙自的前一天傍晚,父亲“在南湖湖心堤上久立,作诗一首”。


《离蒙自赴昆明》

吴宓

半载安居又上车,青山绿水点红花。

群飞漫道三迁苦,苟活终知百愿赊。

坐看西南天地窄,[16]心伤宇宙毒魔加。

死生小己遵天命,翻笑庸愚作计差。[17]




本文选自《吴宓与陈寅恪》,吴学昭著,第84-98页,清华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注释与参考文献:


[1] 指贺麟教授。

[2] 最后一个清教徒。

[3] 亚里士多德学派的人。

[4] 柏拉图主义者。

[5] 经院哲学。

[6] 顾亭林《夏日》诗云:“乃知处乱规,无营心自问。”

[7] 顾亭林诗“楚人固焚麋,庶几歆旧祀”,用《左传》。

[8] 原题《示衡儿》,此指通州范肯堂。

[9] 字毅生,福建人。

[10] 通称“蓝衣社”。

[11] 日本俘虏亦有能言此者,见报。

[12] 今译坦能堡Tannerberg。

[13] 一译绥丹Sedan。

[14] 指国币价值低落。据云,语出《史记》封禅书或河渠书。

[15] 徐骑省李后主挽诗:“此身虽未死,寂寞已销魂。”

[16] 顾亭林诗云:“西南天地窄,零桂山水深”。

[17] 日前《云南日报所登沈从文君《知识阶级应反省》一文,愚甚赞同。




编辑丨国曦今

校对丨黄海芮

审核 | 陈烨广、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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