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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社会史”专题(二) | 孙晓萱:打更人之死

孙晓萱 社会理论 2024-04-23


策划人/凌鹏

墓地

图源:《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译. 甘博摄影集 卷6》,

(美)西德尼·戴维·甘博著,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8年。


文 / 孙晓萱[1]

“孙铁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郭家申子庄不胫而走。闻者听到了都不免惊讶一番。然而实际上,孙铁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的离开与回来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值得常人茶余饭后聊起来的事,这只是沾了他父亲孙文和的光。而孙文和也并非什么大人物,他原本只是庄子里的一个更夫,他能够引起别人的关注是因为他三年前的死,死于被人杀害,且凶手至今下落不明。于是孙铁离开的时候,人们狠狠地议论了一阵。议论随着时间慢慢消散,三年过去了,人们本应该忘记这个事情,可就在这个忘记的关头,孙铁回来了。


厉珍是从王义那里听到的消息。他们俩都是此地青苗会的首事,平日里有一些交集,关系说不上坏,但也绝对算不上好。王义在某一天找上了厉珍的门。开门就看见王义,对于厉珍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又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而早上就登三宝殿,王义来就是带着棘手事儿来的。


“厉珍老兄。”王义连连拱手。


“王兄王兄,好久不见!”厉珍也回一个礼,让王义进了家门。


两人坐定了,厉珍问道:“今日怎么到我这处来了?”


王义叹气道:“孙铁回来了。”


“哪一个孙铁?”


“三年前死的那个更夫孙文和的儿子。”


厉珍这才想起来这么一个事情。三年前一个更夫夜里打更时,被人打死了,凶手一直没抓到。衙门催乡保牌头催了几次,渐渐也没了下文,后来衙门连差役也不派了,这个案子好像就不了了之了。


厉珍道:“回来就回来了,王兄愁什么?”


王义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讲了一遍。


原来孙铁在外混了三年,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安葬父亲。孙文和的尸棺在他们家也停了三年,如今说什么也得下葬了。可是,见到棺材后孙铁大哭一场,哭自己在外三年也未能攒下什么钱财,哭自己无力安葬父亲,哭罢连夜找上了王义家,要求王义帮同安葬父亲孙文和。王义哪里肯干,丧葬费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呀。


“这个泼皮孙铁,我说不归我管,他就指着鼻子骂我,骂我做什么,我哪来的道义葬他父亲?我们当时跟他说的是先把人埋了再找凶手,我们又没说咱来埋人。”


厉珍说:“我记得,是这样的。”


王义又继续说:“再说那个凶手。当时是抓了王禄不假,但是在公堂上也审得明明白白说不是王禄。现在这个孙铁又找我要人,我上哪里去找人。”


厉珍点头:“是啊,三年前抓了王禄又放了。”


“王禄是我本家,但我王义什么时候包庇过人了。我当首事那么多年,哪个不说我王义是个讲道理的人。”


王义越说越生气,脸憋得通红。


厉珍安慰他道:“王兄你也别生气,这事你没做错,轮不到我们管。”


“天经地义的事,孙铁还能告我们不成。”


厉珍应和,又问:“仇百林去哪里了?”


仇百林是此地的另一个首事,也是此案的当事人之一。


王义道:“说是老舅病重,去探望去了,昨儿刚走。这个仇百林,十有八九是去躲了,偏偏这时候去。按理说,他最该管这个事情,孙文和尸体是在他场院里发现的。”


厉珍笑了笑,没有顺着话朝下说,而是拐了个弯道:“前几日同他聊天,听意思仇老哥的意思是早就不想当这个首事了。”


“没有钱的差事,不做倒也比做好。要是能卸任,我也不想当这个首事了,平白无故被骂了一顿。”


厉珍没再说话。


王义又道:“昨晚听孙铁的口气先是去了仇百林家,发现家里没人才转到我家。今天怕是就要来你这儿了。”


厉珍就点点头,道:“我备着。”


果然,送别了王义,孙铁后脚就找上门来了。


砸门的声音很响,厉珍在院子里转悠一会儿还是把门打开了。眼前站着一位估摸三十左右的男子,皮肤黝黑,穿着短打夹袄,看见来人了立马后退一步脸上表现出畏缩的神态。厉珍心想孙铁来了。厉珍从前是认识孙铁的,只是三年未见,孙铁比起以前变了许多。


男子开口问道:“这里是厉老爷家吧。”


厉珍说是。


男子见厉珍没再说话,赶紧又补上,说:“我是孙铁,我们从前见过的。”


厉珍这才开口说:“哦!孙铁,你父亲是孙文和。”


“对、对。”孙铁道:“我正是为我父亲来的。”


厉珍站在那儿点点头,不再言语了。


孙铁只好又拱拱手:“厉老爷,我来就是求您办一件事。”


“我父亲孙文和三年前叫人打死了,厉老爷当时让先埋了父亲再寻凶手。如今三年过去了,凶手没有踪影,父亲尸棺也还没下葬。”


厉珍问道:“你是想让我帮你葬了你父亲?”


“那是最好,但是还有凶手的事。”


厉珍道:“我们为了抓杀害你父亲的凶手都快跑到山东去了。”


孙铁腰弯得更狠:“我就想着过来打探打探有没有新的消息。”


厉珍又道:“你昨晚就去找了王义,他没有消息,我如何能一夜之间有新消息?”


孙铁道:“王义老爷说他不管这事,让我来找您。”


“什么事?抓凶手的事可是大家都要管的。”


孙铁抿了抿嘴,“这不是还要求首事老爷帮忙葬了我父亲。”


厉珍道:“仇百林找了没?按理来讲,他最应该管你这个事。”


“我最先找的仇老爷,他不在家。然后我又去找了王老爷,王老爷反而将我骂了一顿。我走投无路才来找老爷您的。”


厉珍想了一下道:“这样吧,两件事都不是小事,我们也不是说不办,但是得等等。你先回去,后面我们商量好了再跟你讲。”


孙铁道:“办还是不办,您得给我个准话。”


厉珍道:“会办的。”


孙铁像得了什么御令,脸上有了笑模样,又赶紧弯腰拱手:“谢谢厉老爷。”


厉玺从偏屋出来了。厉玺是厉珍的儿子,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刚起床,长衫外面夹袄的扣子还没来得及扣,他打个哈欠问厉珍刚刚那是谁。


“是孙铁,孙文和你记得吧,孙文和的儿子。”


“他来做什么?”


“没什么大事。”厉珍挥了挥手,“外面冷,你快回屋吧。”


守夜人

图源:《中国与中国人影像 约翰·汤姆逊记录的晚清帝国》,(英)约翰·汤姆逊著,徐家宁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年。

又过了半月,华北彻底入冬了。外面冷,厉珍一家就窝在屋里取暖,也不常出去。本以为又是一个跟往年一样的安详冬天,却不想差役带着人上门来了。那边哐哐哐砸门,厉珍匆匆忙忙穿衣出门,看见了王义和仇百林。


仇百林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见到厉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厉老兄。”


厉珍寒暄一下问他舅舅身体可好些。


仇百林道:“好些了好些了。”


那个皂头厉珍认识,是厉珍妻子舅老爷的孙子。厉珍看他也在拱拱手问他这趟所为何事。


皂头杨宝恒道:“大爷,具体什么事俺也不知道,就知道是你们庄上一个姓孙的人告的。”


“孙铁这个畜生!”王义骂道。


厉珍心里疑惑,孙铁从他这里走的时候态度还好好的,怎么转头就把他们给告了呢?仇百林头低得更深了。


路上仇百林将这几日的事情和盘托出。


“我遇见孙铁了。”仇百林道。


“你去看望老舅又怎么遇见孙铁了?”


“哎——这不是、这不是回来了嘛,没想到刚回来就遇见了。”仇百林一脸懊悔。


“他一见我就问我什么时候能给他个准消息,快过年了,他不想让他爹抛尸街头。我家里也穷得很,快过年又是需用钱的时候,就让他去找别人。他走的时候没显出什么,谁知道就交了状子。”


你可不穷。厉珍心里想。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王义评价,随后又来了一句:“我被逼急了也咬人。”

张县令收到了这样一份状纸:


切于光绪十五年身父孙文和不知被何人殴毙一案,当蒙天恩将王禄究办未确。后王禄取保,县令饬令首事等访拿正凶。经仇百林、王义、厉珍向身劝说,伊等先将身父葬埋再访凶手,免致尸骸暴露。身无奈应允,即离乡求食。今身回归,见身父尸棺仍前暴露,身即找仇百林等查问。伊等因王禄潜逃,均推诿不管,亦不访拿凶手。但身贫无立锥,如任伊等坐视,则身父骸骨几无安葬之日……


这个案子张县令记得。前任县令因为此案扣了俸禄。他在任这几年,每年清点案件时,这个案子也常被翻出来。涉及命案,即使孙铁不上这个状子,今年年底他也免不了要为此案劳动一番。趁着这个机会不如差人再好好查一查——张县令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在后面批示:


“候传首事,勒限捉拿正凶。”


传人的时候不仅仅把被告首事传唤上来了,还有三年前涉及的乡保牌头。张县令这次是铁了心奔着破案去的。


葬父的事情很简单,孙铁让人帮忙葬父也并不是什么无理的要求。于是口供录得也十分顺畅。牌头刘广德和前后两个乡保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开口:小的们走访殴伤孙文和身死案内正凶,并无确实下落。孙文和身死案不敢置身事外,孙铁葬父,小的们帮忙就是了。王义、仇百林也跪在下面垂头,也说:访查并无下落,小的们情应帮同埋葬。厉珍从前捐了个头衔,在朝堂上倒是不用跪,但是站着也低头低得狠,跟着说什么:“理应帮同埋葬。”


只是在抓捕凶手上,这几个人犯了难。


三年前的卷宗已经丢失,王禄是不是凶手,堂前跪着的几个人也说不清楚。当时刘广德只说是证据不足,王禄则说能访查切实正凶,便取保了,没承想一取保出去,这个泼皮就跑掉了。看押的几个罚也罚了,衙门也派人去拿了,最后也还是没有抓到。


县令又问孙铁事实可是如此。孙铁点了点头。


张县令很满意,给了他们一个期限:“半个月。”


下面跪着的几个人支支吾吾了一阵,最后也还是磕头说:不敢违限。


于是张县令又转向孙铁:“半个月你可接受?”


孙铁赶紧磕头:“谢青天大老爷。”


一行人沉默地走出衙门。那边送别了刘广德他们,这边首事三人也准备回家。一路上三个人都很沉默。


仇百林最先开口,他问:怎么办?


王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让孙铁去销案。


厉珍道:且不说孙铁愿不愿意,这案子恐怕是销不掉。


王义道:那你说怎么办?


厉珍道:现如今只能拖着。


仇百林又道:要不试试,能销案当然是万事大吉。


厉珍心下想,毕竟是三年前的旧案了,说不定可行呢。于是他也没有再反对。


一路无话。到达郭家申子庄已经是两天后了。


再说孙铁。出衙门的时候孙铁跟在这几个人后面,看着这几人互相寒暄了一会儿各自散去,他觉得没意思,又饿累得慌。他想要不在城里吃了饭回去,奈何两手空空,确实没什么钱。孙铁只好就在街上晃悠,晃悠几步觉得乏,看墙边坐着不少人在那儿晒太阳,他也过去找了个地方坐下。华北冬季干旱,太阳着实也不错。孙铁被太阳照得周身暖烘烘的,昏昏欲睡。弄完这个案子,他以后干点什么呢?家里没有地,租别人的地又没有钱,想来想去也就只得再出去谋生。他看见一个妇女牵着小孩过去,不禁又想到自己三十多岁了仍然没有娶妻,怕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他想着想着就要睡过去,没承想刚闭上眼睛就被人叫醒了。孙铁睁眼一看,是一个老汉。老汉约莫跟他父亲一般大年纪。


“你身强力壮年纪轻轻也学我们老头子蹲墙根?”


“路过这里,正巧乏了。”


“老家哪里的?”


“郭家申子庄。”


“跑县城里干什么,来做事?”


孙铁也没有隐瞒:“不是,来打官司。”


老汉嘿嘿直乐:“什么官司?”


孙铁道:“人命官司。”


老汉更乐了:“什么人命官司?”


孙铁道:“我爹被人杀了,三年没抓到凶手,我也没钱葬他,实在是没法子了,就来告我们村的首事。”


老汉道:“你是想让首事出钱葬你父亲?”


孙铁道:“主要是得抓住凶手,报杀父之仇。”


老汉道:“娃娃听我一句劝,抓凶手倒在其次,想办法要钱才是真的。你做出孝的样子没人看的,人都没哩。


孙铁还是坚持:“主要是抓住凶手。”


老汉道:“没有钱你怎么过年,你让你爹怎么过年,没坟头你爹连收纸钱都没地方收,上年坟的时候要去哪里烧纸?”


孙铁道:“我咋不能两个事都办呢?葬父也是孝,报仇也是孝,天底下还有两个孝字不成?”


老汉道:“这年头全是他妈一件事都干不好的人,你还想两件事都办?”


孙铁道:“那我能怎么办?”


老汉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等着,你们村那几个首事马上就要去找你了。”


宝坻广济寺


回家用了孙铁三天,他没钱雇车,也没有骡子,还吃不饱。等他到了家,果有人告诉他:王义、仇百林来了好几趟了。孙铁没主动去找他们,他在家里收拾了一下,又好好睡了一觉。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在敲门,心想这几个人来得倒挺快。可是等他开了门,却发现是一个没见过的年轻人,那人手里提着一袋子面还有一只鸡。


“大哥。”那个年轻人喊他,见孙铁呆愣愣站在那儿又道:“我是厉玺,你不记得啦?我爹是厉珍。”


“哎呀!厉少爷!厉少爷!”孙铁又作揖。厉玺手里提着东西不方便回礼就鞠了个躬。


“我爹让我过来给你送点东西,快过年了。”


王铁赶紧让对方进屋,厉玺把东西递给对方道:“不了不了,还有些其他事情。”说罢拱了拱手转身欲离开。孙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叫住了他,道:“厉少爷,还要求你帮忙催催下葬的事,快过年不能让老人在外面受冻。”


厉玺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向孙铁鞠了一躬,“大哥是个孝顺的人,我回去一定跟我父亲讲。”


听他这么说,孙铁心里自从回来之后心里积压下来的怨气突然一扫而空。


接下来几天,厉玺又来了几次,每次都带着东西过来找孙铁,米啊面啊之类的。孙铁一开始还有些戒心,后来发现厉玺这人其实还不错。厉玺第三次过来提了几个菜过来,孙铁福至心灵,说留下来一起吃。厉玺拒绝了,然后第二天带了一瓶酒。这一次厉玺留下来了。


酒过半寻,孙铁又问起父亲下葬和捉拿凶手的事。


厉玺叹气,道:“孙大哥,我给你交个底儿,父亲原本让我来就是探探你的口风。葬了孙伯伯这自没得说,就是如今跟抓捕凶手凑在一起,父亲忙得很,上半年刚刚结了厉李氏那个案子,那案子……哎,不提也罢。我跟父亲说,要不给大哥一些钱文算了,父亲说,那可不行,孙伯在世时大哥就孝名远扬,如今孙伯人去了,葬礼的事我们得好好操心,也算是全了大哥的孝名。但是事情还是在你,父亲便让我来了。我跟大哥交往了些时日才发现是我想得简单了。”


孙铁听得有些迷糊,“什么意思?”


“意思是得大操大办才配得上大哥哩!”


孙铁道:“这如何好意思!”


“也堵一堵庄里人的嘴,让他们知道自己看人是看错了。”


孙铁赶紧起身给厉玺倒酒。


厉玺抿了一口又道:“问题就是现在事情没法子半个月内都办。拿人和下葬孙大哥得做个抉择。”


孙铁盯着自己的酒杯盯了半天,终于把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光了道:“行!”


厉玺心里高兴,又给孙铁倒了一杯。


孙铁看着复满的杯中酒,又看看厉玺,脑袋一热道:“就是家里穷,祖母和叔父也没能好好下葬……”

张知县很久没有发那么大的火了。一旁的师爷探头,看清了知县手上拿的那张状子的内容:


“窃因父孙文和不知被何人殴伤毙命一案,前正凶无获,将王禄传案,王禄未供认,想是非曲直,天鉴自明。然今访拿正凶仍无下落。昨身回家因父尸棺未葬,呈明蒙恩,谕令首事乡牌帮同埋葬,又赏限半月访查正凶。蒙讯后,经首事仇百林、王义、厉珍遵断,于十一月初八日将身父尸棺葬埋,并将身祖母身叔寄埋棺木一并迁葬坟地。此庄众厚情,身不胜感激。惟查此案已患三年,如系附近,凶徒形迹无不败露。今遍查毫无踪影,想必凶手早已远飏。访查实未匪易,身书夜忧思实不忍首事等受无辜之累。唯愿仁天格外垂怜,暂惟缓究销案。等身访有确据再为禀究以申冤,抑为此叩乞仁明大老爷恩准免究销案,以省拖累……”


师爷哑然:“此等人命官司,岂是他想销就销。”


张知县怒道:“不知好歹,不知廉耻!”


师爷又道:“但是细看这个状子该是那几个首事威逼利诱他写的,说是销案,句句不离首事。”


张县令道:“即使是威逼利诱,孙铁也应该咬紧牙关。叫个‘铁’字,膝盖软得倒像泥巴。我平生最恨不孝之人。”


说罢落笔写批:


“尔父孙文和于夜间被人殴死移尸仇百林场内,屡经访拿正凶未获案。此等人命重情,承缉接缉例有专门。尔系为人子者,父仇不共戴天。如果凶犯无获,呈请严饬勒拿,方为情理。今尔呈请免究销案,殊属蔑纪忘仇,忝言昏谬。仍严催差此缉,据呈不准。”


师爷知道张县令的性子,也不再言语。


县太爷生气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首事们那里,也很快传到了孙铁那里,牌头地方自不必说。先是刘广德找到了厉珍,跟他说,这个案子不是想销就能销得了的,让厉珍几个再辛苦一番,跑腿外出去查查真凶。厉珍应下来了,又去找了孙铁,刚说到知县生气了,孙铁那人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喊冤枉。


厉珍道:“你跟我说是没用的。一来涉及人命,这个案子不是你想销就能销的;二来知县认为你蔑纪忘仇,罔顾人伦,这又是一件大事。”


孙铁怔愣道:“不是你们让我去销案的吗?”他心里堵得难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怎么自己到最后留了个不孝的罪名?


“能不能跟县太爷说说,我孙铁不是个不孝的人,销案是……”


厉珍打断他说话道:“孙铁,有些话不能乱说。”


孙铁这下彻底傻眼了。


厉珍道:“这样,你开春走吧。其余的事,就先拖着。”

转眼间来到了三月份。厉珍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农忙时节到了,又遇见了七里坝修筑一事。修堤的事情说了好几年了,今年终于筹集够了款。两件事情撞在一起让厉珍有些喘不开气。更晦气的是仇百林已经卸任了首事。新任首事倒也是个能干活的,但是跟厉珍素有不和。厉珍心里憋屈,便借口年纪大了让自己的儿子厉玺去监工。没承想这时刘广德又来了。他知道厉珍在七里坝监工,就也过去看看。工地上逛了一圈只找见了厉玺,便叫儿子跟老子传话。


厉玺回到家见了厉珍道:“爹,今天见着刘叔了。他让我跟您说县太爷这几日又问起孙文和那个案子了,说是上头的上头来催了。”


厉珍本想问是哪个刘叔,听到后面,心里也就了然了,是刘广德。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


厉玺道:“刘叔向来同衙门里几个长随交好,保不齐是从那里来的消息。”


“八成是的。估摸着不多时衙门里也要差人来催我们几个首事了。”


厉玺又问:“爹,孙铁过完年就走了,这个案子还能查下去吗?”


厉珍道:“查不下去也得查了。”


没过几天,果然衙门差人来传。


厉珍送走几个差人,远远地看见王凤林朝这边走来。


王凤林是王义的儿子,他打老远就喊:“厉叔!”


又是一番作揖寒暄。一套结束了,王凤林才道:“我爹让我来接您老过去哩。”


“所为何事?”


“还是孙铁的案子嘛。”


厉珍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跟儿子说锁好家门去了。


一进门就看见王义出门来迎,另有几个人也出门迎接。郭学茂、郭永安和张玉山是最开始抓人的时候跑腿的几个。这几个人都来了,仇百林却没在。厉珍有些疑惑,不知道王义打的什么主意。


几人坐定,厉珍先问郭学茂几个:“近日确实没有王禄的消息?”


这三人摇头道:“前些日子我们周边村庄都跑了,没有王禄的消息。”


“今天官差又差人来传了。我是来找几位商讨一下如何做的。”


郭学茂问:“孙铁都走了,这怎么查?”


王义又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道:“查案本来同我们也没什么干系。”


郭学茂几个也跟着义愤填膺,纷纷应和。


“再怎么说也应该是仇百林。”张玉山道。


听到这句话厉珍算是明白王义什么意思了。然后就听见王义的声音响起:


“厉珍老兄,你怎么看?”

“窃因孙文和被殴毙命一案,当蒙验讯,谕令访拿正凶究办,后经职等首事乡牌并尸子孙铁遍处细查三年之久,查无踪迹,去岁孙铁已据实呈明。蒙批仍饬首事、乡保加意访查正凶,务获究办。职等遵即又在本庄并远近村庄明察暗访,迄今仍无下落。查孙文和寅夜被人殴毙,彼时,职等概不知情,惟移尸在仇百林场内。仇百林素日究与何人怀有前嫌。谅伊必知情,易与查访。现当此农事方兴,又兼顾七里坝堤工紧要。职等随同访查凶手,实难兼顾。惟恳仁天格外垂怜查情摘释,职等安业,并研讯仇百林供明实情,饬伊访查凶手下落,或可得见。”


张知县看完这个状子叹口气,跟师爷讲:“这几个人推诿起来倒是一把好手。”


师爷道:“这案子本就难办。”


张知县道:“近在同村,总不能毫无听闻。是办不了还是不想办。上次给了半个月,这次就给十天,不信还办不了。”


说罢批语道:“该首事等近在同村,究竟孙文和被何人殴死,不能毫无听闻。仍应责成该首事等赶紧访查,务于十日内将正凶送获,毋得籍词推诿。切切。”


堂审点名单以及县令对状子的批复


仇百林的状子也很快呈了上来:


因身庄孙铁之父孙文和在庄巡更,不知被何人砍伤身死一案,三年之久,并无凶手,难保非被贼人杀害。业蒙赏发银两,饬令孙铁领银埋葬尸棺。并据孙铁投其呈词情愿自行访拿凶手在案,迄今孙铁报复之心未尝去怀,如有破绽可疑之人,必早为指控,岂能稍缓。其厉珍、王义与身均系首事,亦不敢置身事外。细察本庄并无不法之徒,亦无形迹可疑之人。况终日赴地工作,不堪访查之任,贻误农耕。为此叩乞仁明大老爷恩准垂情摘释,以安农业……


张县令道:那边把仇百林顶上风口浪尖,这边就把这俩拉下水。满纸所说无不是推诿之词。


师爷道:常有的事。


县令又道:偏偏移尸至他场院内,仇百林确实有些嫌疑。


师爷道:移尸陷害,也是常有。


县令道:仇百林总不能毫无听闻。


师爷道:能把王禄拿回来事情自然就清楚了。


县令道:还是要催他们去办。一个都别想跑。


王义从衙门出来就蔫蔫的。县太爷说得很明确了,仇百林脱不了干系,你们几个也脱不了干系。一纸状子就想置身事外?荒谬!


厉珍心里也后悔,我干什么跟着王义蹚这个浑水。


“怎么办?”王义又问。


厉珍道:“拖着。”

衙门又来拿人了,王凤林、仇百林几个又跪在了大堂。厉珍站在那儿,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张县令上次冲他们发了火,说拖来拖去拖来拖去,是想顶撞不成!我治你们的罪。几个人的头是磕了又磕,哆哆嗦嗦说不敢,只是事情难办,求县太爷再宽限几日。


“十天!”


很快十天又到了,凶手还是没有拿到,于是这几个人又跪在了这里。一模一样的话还得再说一遍,厉珍说得也熟练了。


张县令这次心情平缓得多,跟他们说再宽限十日。一行几人又磕头谢过。


回到家后,厉玺问厉珍这次没有什么大碍吧。


厉珍摆手道:是最后一次啦。县令能不知道我们拿不到人?现在流程够了,这事慢慢就搁置过去了。至少不会找我们麻烦了。


厉玺又问孙铁那边如何是好。


厉珍道:孙铁会不会回来都要另说,再说了,你同他有过交往,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孝顺,他也能同意让他销案,说他不孝顺,他为了安葬父亲做得也够多。心里有点装出来的道义,吓一吓他也就没了,说到底也还是个小人。


厉玺在一边不吱声。 


“行了,”厉珍揉揉太阳穴,“这事就过去了。马上立夏了,又到了该忙活的时候了。”


厉玺应声。


父子俩沉默了半晌,厉珍突然道:“以后离王家远一些。”


注释与参考文献

[1] 作者:孙晓萱,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本文根据清朝光绪年间顺天府宝坻县档案中“更夫孙文和被殴身死移尸案”改编。此案与《还乡》中厉李氏案同样发生于郭家申子庄。孙文和被杀发生于光绪十五年。厉李氏初次诉讼发生于光绪十八年上半年,而下半年十一月,孙铁回乡后第一次呈状子要求葬父。





编辑 | 陈   哲

校对 | 解鸿宇

审核 | 张 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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