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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哲学——米哈伊尔·爱泼斯坦谈俄式毁灭的思想背景

再昧拾金 2023-11-23
昧按:自由电台有一档由作家、文学评论家亚历山大·格尼斯主持的播客节目“格尼斯:纽约视角”,6月起开始连载战争文化学特别节目,总目录如下(暂定译名):
1. 战争与诗歌——薇拉·帕夫洛娃的乌克兰日记;
2. 战争与俄西斯主义——马克·利波维茨基谈当代俄罗斯的意识形态;
3. 战争与斯拉夫学家——克萨娜·布兰克谈侵略者的语言;
4. 战争与哲学——米哈伊尔·爱泼斯坦谈俄式毁灭的思想背景
5. 战争与斯大林——叶夫根尼·多布连科谈苏维埃残余的代价;
6. 战争与心理学——亚历山大·埃特金德谈静止现代主义;
7. 战争与道德——奥丽嘉·梅尔松谈正教与慰藉;
8. 战争与料理——纽约烹饪师母女谈红菜汤政治;
9. 战争与记忆——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谈民族创伤的理疗;
10. 战争与抗议——帕维尔·李维诺夫谈捷克斯洛伐克与乌克兰;
11. 战争与纽约乌侨——玛利亚·根金娜谈侨民的力量;
12. 战争与媒体——与《纽约时报》基辅分社社长对谈;
13. 战争与文学——奥列格·列克马诺夫谈诗歌与恶心。
我们将陆续为大家译出这些节目的文字稿(第一期诗歌引文较多,可能会往后拖),欢迎大家多多支持。

亚历山大·格尼斯(以下简称今天播客“格尼斯:纽约视角”的新一集,依然是从文化学视角看那个人的政权对乌克兰战争特别节目的一部分,我们将与著名哲学家、文化学家米哈伊尔·爱泼斯坦(以下简称)一起谈论那个人的政权的怪诞意识形态基础。
今天讨论的主题有:
  • 后苏联的敌基督
  • 俄罗斯的厄洛斯——塔那托斯
  • 那个人和伊林:听命于伊万·卡拉马佐夫的斯梅尔佳科夫。
  • 索尔仁尼琴会支持谁
  • 回归原点


格:每场战争都有自己的哲学。虽然如今哲学家本人很少会像古时苏格拉底那样去前线作战,但他们的理念、概念、思维建构都给战争提供了理由。即使在激烈的战斗中没有人会去思考理念,它们仍会引导敌人的武器;此外,哲学策动冲突,并为其正名,因为它是一个意识形态平台。(比如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期间,就有一位英国记者说,这场绝望的战斗是黑格尔左派和黑格尔右派之战。)
那个人对乌克兰的侵略乍看起来不存在哲学,似乎是一种无端、盲目、无脑的侵犯行为,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好处。然而这场战争仍有自己的哲学,正是它把克里姆林宫推向这场疯狂的冒险。
我们今天与亚特兰大埃默里大学教授米哈伊尔·爱泼斯坦探讨这个问题。我们在广播节目中合作过多年,我已经习惯称米哈伊尔为“诗性思维大师”,因为他对热门话题的思考往往是基于各种原初的,因而也是最深刻的直觉。这就使得爱泼斯坦能从报纸新闻中辨识出它的哲学基础。
多年的友谊让我有机会窥探到米哈伊尔的思维熔炉是如何运作的。它不停劳作,不断锻造各种概念。若没有这些概念,世界对爱泼斯坦来说就会是喑哑、赤裸、无处安身的,未经思考的原始现实是不可使用的。我这里说的不是他在各种人文学科复杂网络中取得的学术成就。我说的是爱泼斯坦创作的另一个特点。刚才已经说过,他是诗性思维大师,这使他能将艺术创作和分析创作融入同一个创作进程:一座概念的火山。
今天,我请米哈伊尔启动这一进程,以便从哲学角度审视在乌克兰的战争,将那个人的侵略置于意识形态语境下,为他找到一个智识框架。我明白这不会加速眼下的克里姆林宫倒台,但它能使人们更好地了解其疯癫的偏执本质。哲学分析也是一种武器。我们知道,诊断已经是一种治疗。

杜金


米哈伊尔,我一直关注着您对乌克兰战争的回应,包括它是如何体现于您在自由电台发表的专栏中的。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您描绘了被分析家称为“晋凉大脑”的亚历山大·杜金的体系(如果它可以称作“体系”的话)。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它的核心就是对存在本身的憎恨。“杜金计划炸毁整个地球,因为在他看来,虚无终究好过存在。存在使人们分裂,而虚无则让人们联合。”而且这就是俄罗斯的民族理念,因为“俄罗斯的厄洛斯[爱神]就是塔那托斯[死神]”,即对死亡的渴望。您称杜金为“布查的先知”,那个后苏联世界的敌基督、诺斯替派。[1]为了理解这种奇怪的理念建构,我们需要理解它与政治的联系。简单地说,这种哲学能怎么为那个人,抑或任何一个政权服务?
爱:战争与和平的哲学是政治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就已经能找到相当军国主义的理念。对他来说,战争是万物之王、万物之神,战争状态对宇宙和人类来说是恒定的。诸元素的分裂和敌对决定了整个宇宙的运动。
在战后的七十多年里,由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使我们认识到战争是不可能的,是人类的自杀,我们便在某种程度上不再思考战争。但也有一些思考存在的思想者,他们认为存在的目的即是虚无。这一点在当代意识形态的欧亚主义分支中被公开表达出来,其代表人物不仅有杜金,还有《第三个帝国:应该存在的俄罗斯》(Третья империя. Россия, которая должна быть)的作者米哈伊尔·尤里耶夫。[2]这部小说于2006年问世,顺带一提,与索罗金的《特辖军的一天》同年。这两部反乌托邦作品(前者是打算被写成乌托邦作品的)勾勒出了对零零年代而言的未来,也就是我们的现时。尤里耶夫描绘的正是近几个月俄罗斯和世界发生的事情。不仅是对乌克兰的入侵和掠夺战争,还有随时能变成真正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核讹诈。这里自然产生了一个问题: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哲学,可以为人类的毁灭,为所谓的“本体灭绝”ontocide)正名……

尤里耶夫

格:存在的毁灭。
爱:是的,杀戮存在,就像种族灭绝(杀戮民族)和生态灭绝(杀戮自然和生活环境),这两者如今也正在乌克兰发生。焦土战术有时是由撤退的防守方实施的,以防侵略者使用掠夺来的资源。但即使是这样的战术也被国际战争准则所禁止。而在乌克兰的情况则是进攻的军队采用焦土战术,变态地毁灭乌克兰的土地本身,将整座整座的城市变成废墟。这不仅违反国际法,也违背了战争的实用原则。即使是纳粹德国也尽量不去破坏超过军事胜利所需的东西,以便之后能占领这些土地并进一步开发。眼下的侵略者在军事行动的破坏性方面超过了二十世纪法西斯的记录。
这样的哲学怎么能称那个人的心?这毕竟是一种自杀哲学。这种哲学服务哪些政治目的?
爱:很难脱离某些形而上学直觉去理解政治目的。在我看来,有几个先决条件导致如今的俄罗斯当局进入一种连毁灭全人类都在所不惜的着魔状态。
首先,这些人在过去二十年里获得了无穷无尽的财富和一种可以为所欲为的感觉。有句众所周知的话:要么做小毛贼,要么做吸血鬼;但其实两者并不相互排斥。当你贪污了如此之多,当你的口袋里几乎装了半个世界,你就会感到饱腻,受到诱惑,想要再迈一步——从“拥有”到“存在还是不存在”[即“生存还是毁灭”]。只要回想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那些饱腻过头的人物,比如以自杀告终的斯塔夫罗金或斯维德里盖洛夫,这一点就很容易理解。对于正在攥取大地宝藏的那个灵魂而言,存在着一个容载量,到了某个点,他就会想在形而上层面跨过这条最后的红线,在虚无的边缘试探自己。
第二个动机是大流行,它消除了生与死之间的界限,暴露了存在的脆弱,使死亡更接近包括主权者在内的每个凡人。事实证明,尽管死神无所不能,但它终究是他家的女主人,而只需通过用核武器威胁全世界,他就能夺走死神的这个角色渴望弥补自己在大流行期间遭受的羞辱,渴望为自己已被所有人一览无余的恐惧辩护,这或许也促使他对人类的终结态度变得如此积极

[1]又称灵知派,兴起于公元一世纪末的宗教思想体系,在犹太教信徒和早期基督教非正统派别中传播。诺斯替派教徒往往认为个人的精神知识(“灵知”)高于教条、传统和宗教权威,认为物质存在朽坏,物质世界是由邪恶的小神,而非隐藏的最高真神创造。
[2]米哈伊尔·尤里耶夫(1959—2019),企业家,曾任国家杜马议员,宣扬俄罗斯应成为一个与世界孤立、抗拒美国影响的“俄罗斯堡垒”。《第三个帝国》系其历史架空小说,设想俄罗斯在21世纪成为由秘密警察统摄,经济封闭的神权政治帝国,21世纪中叶时,世界只剩五个超级大国,而经过历次对外扩张后,统摄后苏联空间和欧洲的俄罗斯最终战胜美国。

恰达耶夫

格:米哈伊尔,这一整套启示录蒙昧主义的民族、哲学和文化总源头是什么?
爱:每个民族的哲学都会发展自己的概念体系。比如,美国哲学的“实用主义”,德国哲学的“主体”和“精神”,英国哲学的“经验”,法国哲学的“理性”。俄罗斯哲学注重整体性、全体性概念。“说我们比其他民族更晚地来到历史的盛宴,这话固然不错,然而我们能够把他们全都结合起来,并超越他们的片面性。”所以在这些思想家的想象中,“无”往往变成“一切”(而“一切”终会变成“无”)。例如,恰达耶夫在他的《哲学书简》中称,俄罗斯在人类历史中是一个零,它对进步、理念的运动没有做出任何自己的贡献。然而,在其下一篇已是辩解性的文章《疯人的辩护》中,他说,正因为俄罗斯对文明的宝库没有任何贡献,它才能成为人类事务真正的良心法庭,并依靠其公正的全知来调和所有敌对的民族。
这种在一切/无,无/一切边缘的震荡是俄罗斯思想的重要特色。这种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二十世纪革命与镇压的极权思想深深扎根于俄罗斯哲学的直觉,最接近它的便是《国际歌》里的那句口号:“曾是无者将成为一切”[即“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索洛维约夫

格:米哈伊尔,我们是不是得把乌克兰战争归咎于(至少部分归咎于)我国思想史中那个最为原创的部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俄罗斯宗教哲学”和它的巨擘们,比如费奥多罗夫、别尔嘉耶夫等人?
爱:归咎这个词太强烈了。这里谈论的不是因果关系,而是某种情结或心理原型,它同时促使我们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进行哲学思考,并推行某种政策——可以称之为“总体主义”这当然是俄罗斯哲学所固有的,甚至其最优秀的各位代表人物都不能免俗,比如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顺带一提,他正是“全体统一”哲学的创始人。在他最后的著作《三次谈话》(1900)中,索洛夫耶夫为战争正名,还借对话人物之一将军之口,非常尖锐地抨击托尔斯泰的和平主义,他的不以暴抗恶思想。尽管西方派和斯拉夫派之间有种种分歧,我们发现西方派也着魔于关于全体统一的各种理念。例如,别林斯基就曾说过,俄罗斯人是某个容纳一切者的萌芽,我们不应陷入某种糟糕的确定性,如果不能成为一切,那还不如成为无。
在列宁和其他马克思主义者的著作中,在[民粹派]恐怖分子的行动中,无疑总是闪现着这种“整体思维”的不同版本。恐怖分子中也包括诸如叶戈尔·索佐诺夫(1879—1910)这样的基督教恐怖分子,他炸死了内务大臣维·普列韦,同时还在给亲属的信中解释了为什么他的基督教信仰需要恐怖——人为朋友舍命[约翰福音15:13]意味着和基督一起下地狱。舍命不仅仅是舍弃自己的生命,还是为了邻人舍弃自己的生命。
所以俄罗斯哲学与战争之间并非因果关系,而是一个交响整体,一种共谋关系

伊林

格:影响那个人的主要人物之一是著名哲学家、最优秀的黑格尔专家伊万·伊林。以下是伊林的一句能和今日语境共鸣的话:“全世界的幕后[统治]正在埋葬统一的民族俄罗斯。”与此同时,我读到一个出典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有趣比喻:那个人听命于伊林,就像斯梅尔佳科夫听命于伊万·卡拉马佐夫:后者演说,前者杀人。您觉得这个比喻如何?
爱:在我看来,伊林并非一个很有天赋、很深刻的思想家。不幸的是,思想的含糊或松散是俄罗斯哲学的特点,这就是为什么它在西方常常不被认为是哲学,而是政论。它是辞藻的编织,矫饰,是对存在、对世界各种愿望的深渊。是的,伊林为纳粹主义辩护,是的,他是个欧亚主义者,宣扬国家[至上]和独裁的哲学家,但很难在他身上找到多少用原创性、结构性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思想。他用自己“歌唱的心”思考——这是他一本哲学书的书名。这就是他的风格:多彩的文字,平淡的思想。而且他是个凶恶的思想家,好战而激昂
整个欧亚主义在意图上往往都是很凶恶的。杜金宣称要“对地球的权力进行末世性的夺取……一次狡猾、残酷的夺权”。欧亚主义青年联盟的教义问答里写道:“我们是最新型的帝国建设者,我们不同意任何低于统治世界的东西……我们是大地的主人,我们是大地主人的子孙。我们被各个民族和国家所崇拜……我们将收回一切。”这是廉价、庸俗,同时肯定也相当危险、充满侵略性的尼采主义。从哲学视角来看,这纯粹就是在唾弃西方,没有更多实质性内容了。但在实际层面,由于这种言论受到核武器保障,你不得不倾听它

索尔仁尼琴

格:要谈论那个人侵略的哲学基础,我们不能回避我们时代的另一个重要人物——索尔仁尼琴和他的地缘政治构造。他是自由的使徒,我们所有人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亏了他,才能从奴役中解脱出来,然而如今不能不回想起他当初拒绝接受叶利钦的奖章,却又从那个人手里接了过来。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的哲学与政治著作对如今的一切起到了哪些作用?
爱:您说的很对,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亏了他,才能从奴役中解脱出来。我对他的亏欠和感激之情胜过我能对他道出的一切指责。我不觉得索尔仁尼琴的思想在如今俄罗斯对乌克兰的侵略,对西方世界的敌意中起到了多大作用。索尔仁尼琴的主要政治、哲学作品是《巨石之下》(Из-под глыб)文集中的《作为民族生活范畴的忏悔和自我克制》(1973)。他在文中呼吁俄罗斯转向自身内部,停止一切国际政治、军事冒险。索尔仁尼琴将国族视为一个完整的人格,认为它的美德是谦虚而非骄傲。必须指出的是,“民族布尔什维主义”这一术语最早就出现在那里,而且其含义是极其负面的。索尔仁尼琴指出:出现了一种冷酷无情的意识形态,认为无论作为正教徒还是作为康米,俄罗斯人在一切方面都永远正确,他们的全部历史都无可指摘。“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被他们称为‘俄罗斯思想’(这种倾向的准确名称应该是民族布尔什维主义)。”苏沃洛夫曾感叹说:“我们是俄罗斯人,何等的欢喜!”而索尔仁尼琴则补充了一句:“但也是何等的诱惑!”当然,可以在索尔仁尼琴笔下找到种种矛盾。例如他认为,俄罗斯的政治未来在于发展地方自治会、地方权力的各种微观结构,在于各种自治机构的渐趋独立。与此同时,他也确实认为俄罗斯、乌克兰和白罗斯的联盟,组建一个或许还得加上哈萨克斯坦北部的联合国家是必需的。这在他九十年代的作品中已经显现,主要是《我们应如何建设俄罗斯?》(Как нам обустроить Россию?,1990)。但总的来说他反对帝国扩张。从如今欧亚主义的角度来看,索尔仁尼琴是一个面向过去的反动现象,是斯拉夫派的残余。毕竟,欧亚主义者远不是斯拉夫派,他们之间的区别就像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之间的区别一样。欧亚主义者鄙视斯拉夫派的胆怯,认为他们把自己的兴趣局限于前彼得时代的罗斯,沉浸于其自耕自织的日常生活。而欧亚主义则是一种权力和扩张意志。
格:另一方面,索尔仁尼琴除去您说的这些,还有另一部作品《致[苏联]领导人的信》(Письмо вождям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这您当然记得很清楚。这封信的核心思想是:抓住权力,但放弃康米主义。难道这不就是那个人的行动指南吗?
爱:索尔仁尼琴主张俄罗斯进一步内向发展,主要是开发北部和东部领土。这更多是一孤立主义立场:我们管好自己吧,就像信徒应该先关心自己的灵魂。而任何掌控世界、干涉他人事务的意图都必须被拒绝——这是傲慢的诱惑。当他建议[苏联的]各位领导人放弃康米主义时,他是特指征服世界,也就是“世界革命”的苏维埃方针。索尔仁尼琴所言的正教并非我们今天遭遇的那种正教,不是那种嵌入并服务于军国主义国家的教会官阶制、等级制。索尔仁尼琴总的来说与教会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信仰的道德层面对他而言比教义、教权层面更重要。所以我不认为索尔仁尼琴若仍在世,会支持俄罗斯当局目前的复仇主义和自杀性政策。
格:我自然不打算把我们的谈话切换到虚拟语气,只消看一下俄罗斯当局是怎么做的——他们试图把一切能动员的人都动员进自己的军队:柴科夫斯基、拉赫马尼诺夫、普希金、布罗茨基,一个都不放过。但我不禁回想起,当索尔仁尼琴回俄罗斯时,他曾说过:“俄罗斯唯一的生存方法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国。”而我当时觉得,既然迄今为止并没有过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国,为什么非得从俄罗斯开始,要不先找个苦难没那么深重的大国吧。而我们的同事鲍里斯·米哈伊洛维奇·帕拉莫诺夫当时曾说:“他们正在建设一个真正的宗教大国。”

海德格尔

不过让我们来谈谈当前哲学的另一个组成部分吧。法西斯主义的浓重阴影笼罩着如今的时日。因此,说到哲学,不能不想起受希特勒诱惑的海德格尔。哲学家本人对此的解释是,他不能“旁观一个受过教育的民族没有形而上学。这就像一座雄伟的庙宇中没有圣坛”。[1]能否认为那个人的哲学家们捏造的那些东西是企图以“俄罗斯世界”的名义,为俄罗斯民族寻找或归还属于自己的形而上学?难怪当局已开始加紧步伐,向自己的编内意识形态专家们订购一款能取代康米主义规则“团结”人民的“国族理念”。您对此怎么看?
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叶利钦是第一个“订购”民族理念的人。他指望过九十年代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号召说:让我们创造自己的国族意识形态吧。结果石沉大海。那个人长久以来也被认为是个完全不讲意识形态的人,主要干的是经商、腐败和敲锣打鼓的爱国主义。但最终他吸收了一种最为可悲的意识形态,也就是从诸如普罗哈诺夫和普里列平之流[2]的俄罗斯“海燕”那里听到的意识形态:“我们的国族意识形态是战争”
至于海德格尔,他那些关于民族是形而上学载体,关于庙宇和圣坛的观念,都是通往战争的康庄大道。当他谈及存在的本质,谈及“此在”时,[3]我在其中听到了虚无之声。其实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会毁灭自己,也就意味着渴望战争。他的“基本本体论”整个建立在无的概念之上,会逐渐过渡到本体灭绝。这也是为什么海德格尔会支持希特勒,那个为战争正名的存在者,赤裸裸的、盲目的、不受约束的权力意志。但愿海德格尔的崇拜者能原谅我,这是一种失败主义哲学,是索菲亚[智慧]和理性的失败
与此同时,每个父亲和母亲,每个有责任能力,对自己和自己孩子之存在负责的人,都会关心存在的延续和自我保护。没必要发明某种特别的“反战”哲学。我们的生命这一事实本身就是一个绝对命令,向我们指明需要做什么:复制并增进浇灌我们的生命之源,再将其浇灌他人。给定性自身之中就包含了任务。你若活着,也把生命也带给他人。你走出黑暗,也把别人引出来。你出生,那就再生养他人。你进食,那也喂养他人。你思考,那也唤醒别人的思想。把自身存在的一切动词都变成及物动词。
在我看来,这种对存在的创造性态度,也就说阿尔伯特·史怀哲所说的“敬畏生命”,是当代哲学最负责任的,可以抵抗晋凉—杜金式军国主义癫狂的公设,也就是一个朴素的常识性观念:母亲必须养活孩子,父亲必须操心家庭的幸福。这应该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或许也是终结的地方。

史怀哲

[1]实则典出黑格尔的《逻辑学》:“当科学和普通人类知性携手合作,导致形而上学走向消灭,一场奇特的大戏就上演了,人们看到一个有教养的民族竟然没有形而上学,正如一座在其他方面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庙宇里,竟然没有至圣的神。”见黑格尔,《逻辑学I》,先刚译(人民出版社,2016),第4页。海德格尔在《巴门尼德》中引用过这句话,见海德格尔,《巴门尼德》,朱清华译(商务印书馆,2018),第147页。
[2]亚历山大·普罗哈诺夫,苏联俄罗斯作家,死硬帝国主义分子,系极右翼媒体《明天报》主编,团结了一批持近似立场的帝国主义作家。扎哈尔·普里列平,俄罗斯作家,起初为兼具极左极右的激进反对派民族布尔什维克党成员,2014年俄罗斯入侵克里米亚后转而支持建制,并亲自组建“志愿营”前往顿巴斯作战,声称其营队杀死的乌克兰人比别人都多,目前为国家杜马议员。
[3]文字稿为сутствующее,费解,俄语中并无此词。爱泼斯坦想说的或许是присутствующее,用来对译Dasein概念的用词。

《原初概念:文化密码的钥匙》

格:米哈伊尔,在我们的谈话的最后,我想问这么一个问题:在您个人看来,应如何走出那个人的政权及其辩护士把自己带进的哲学死胡同?您已经开始回答这个问题了。据我所知,一本即将出版的新书会带我们朝这个方向进发。
爱:我的新书叫《原初概念:文化密码的钥匙》(Первопонятия. Ключи к культурному коду)。书里谈的确实是各种原初概念,即思维的基本单位,如“生命”“死亡”“不朽”“知性”“疯癫”“民族”“权力”……书中包括六十个这样的原初概念,按字母顺序排列,从“疯癫”(безумие)到“奇迹”(чудо)。虽然书几乎是在一年前写完的,但如今,当战争正在摧毁关于生命及其意义的种种最基本观念,回到这些原初概念在我看来是很重要的。例如,如何理解生命力和侵犯性之间的区别。这是“生命”条目的主题之一:侵犯性并非生命力的充盈,而是国族或个人生活的空虚,它意欲通过攫取别人来寻求充盈。死者抓住生者,意欲在其虚幻的生命力中确立自己。
格:米哈伊尔,在如今的俄罗斯,要清晰地说出理智的话是很难的,您认为您的书能找到读者吗?
爱:但望如此。战争促成了公共意识中各种概念的急剧变化,确切地说,是各种既定概念的毁灭。许多词的意义都崩坏了,比如“战争”“和平”“祖国”“博爱”“自由”。篡夺他国领土被称为“解放”,而杀害平民则成了军队的“荣誉”和“英勇”。重要的是,要回到思维的基础。“命运”“爱”“智慧”“灵魂”——我们用这些原初概念来定义其他许多概念,但它们本身却很难定义,甚至在哲学词典中也是如此。在我看来,思考它们是防止语义毁坏,也就说,防止人类的理性存在本身毁坏的最可靠的方法之一。

原文:https://www.svoboda.org/a/voyna-i-filosofiya-mihail-epshteyn-ob-ideologii-vyzhzhennoy-zemli/31911748.html
未经技术处理的译文:https://standwithukrainecn.wordpress.com/2022/11/14/philoso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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