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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晴丨丝路之畔的赫尔墨斯

段晴 古典与文明 2023-02-27

我的研究领域主要针对古代和田地区和其邻近地区。现在的和田地区以及向北纵深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至少20公里以外的广大区域,曾经历古代于阗文明的兴衰。在古代,于阗王国、鄯善王国等,坐落在贯穿新疆丝绸之路南道之畔,形成独特的绿洲文明。我在研究古代于阗语文献、写本和文物珍品的过程中,常常为多元文化的融合所产生的人类创作而震撼。源远流长的多元文明之丰富,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今天,我从五幅氍毹开始论述,其中四幅保存在洛浦县博物馆,一幅已经丢失了。在座各位应该知道,我关注这五幅氍毹已经很多年了。一直到最近,才完成全部解读。这些氍毹的背后是一次人祭祈雨的仪式。6世纪下半叶,古代和田地区经年大旱。于阗王国手足无措,启动了最高级别的原始的牺牲祭祀。一位于阗贵族自愿献祭,他的名字就编织在三幅较小的方毯上。苏摩汁是用人祭祀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供牺牲者在祭祀仪式上饮用。织造氍毹的目的在于组成神坛,以准备制作苏摩汁来完成人祭仪式。最令人惊异处在于,氍毹祭坛上的主要女神竟然是来自苏美尔文明的伊南娜(Inanna)。除了祭坛上的主要女神伊南娜,氍毹上描绘的其他一些相关神灵在苏美尔和巴比伦古代史诗中也都有出处。这些氍毹能证明,古代苏美尔人的文明流传之广泛、之悠久,出乎人们意料。尽管新疆一直以古代多元文明的遗存之丰富而闻名,但如此壮丽的古巴比伦神话出现在氍毹上,还是首次发现。

那些融合了多元文明传统的氍毹,给了鲜明的提示,即各个文明之间是可以交融的。各个独立发展起来的文明群体保持固有的信仰,并站在固有文明的立场上吸纳和改变所谓外来的信仰、外来的文明。因此,文明的融合是经过变革的融合,所谓吸纳外来文化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创新的过程、为我所用的过程。回到今天的主题。今天的演讲,以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为例,借鉴已有研究成果,介绍赫尔墨斯的东方起源,再回归讨论斯基泰人/塞种人的赫尔墨斯。

新疆洛浦县博物馆收藏的部分氍毹
01
实际上,即使在希腊神话中,赫尔墨斯的职能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他经历了从沟通神界与冥界,到成为凡界亡灵的引导者的过程。一般常识,赫尔墨斯是往来于阳间和阴间的神灵,他的职能是引导亡灵前往冥界。赫尔墨斯手中持有双蛇棒,这棒的功能在荷马史诗《奥德赛》24.1-5中有形象的描述。他挥舞手中的棒,可以唤醒亡灵,引导亡灵进入冥界。所以,赫尔墨斯被称为灵魂的向导。但著名的古希腊神话研究者克里斯提妮·索维诺尔-英伍德(Christiane Sourvinou-Inwood)揭示,赫尔墨斯作为亡灵引导者,这一形象仅出现在荷马史诗《奥德赛》的第24章。而关于《奥德赛》的第24章是不是荷马的原著,其实存在争议。她认为第24章加入荷马史诗的年代也相对晚些。而在《奥德赛》的第24章中,赫尔墨斯才最终成为上(凡)下(冥)世界之间的“沟通”者。而希腊神话的另一神灵,即专职渡亡灵过冥河(斯提克斯河)的查伦(Charon),根本没有被荷马史诗《奥德赛》第24章所提及。这说明两个与冥间有关联的希腊神,其神话来源不尽相同。荷马创作的一些赞美诗表明,赫尔墨斯曾经是唯一往来神界与冥间的神灵,并未具备去凡间引导凡人亡灵的功能。例如创作于公元前7世纪的《献给德墨忒尔的赞歌》中,赫尔墨斯只是作为神而受神的指派前往哈迪斯的世界接回佩尔塞芬尼。赫尔墨斯身份的确立,是在荷马史诗中。而荷马史诗,与巴比伦的史诗有太多可以比较的成分。有学者就把近东的古代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史诗》称作“巴比伦的奥德赛”。甚至有学者在比较了《吉尔伽美什史诗》与《奥德赛》之后提出结论,说《吉尔伽美什史诗》原本应只有11块泥板组成的故事,而第12块泥板的故事,即恩基都往冥间取球又返回阳间的故事,显然是后来补充上去的。而这第12块泥板的功能与《奥德赛》的第24章十分相似。实际上,赫尔墨斯就起源于美索不达米亚的古老文明,起源于苏美尔文明。关于赫尔墨斯神的起源,早在一个世纪前就有学者做过深入探讨,认为赫尔墨斯来自苏美尔文明。20世纪,美国艺术史领域的著名教授符廷函(A.L. Frothingham)撰写了一篇文章,他的文章标题赫然写着:《蛇神赫尔墨斯和蛇杖I:巴比伦起源》。文章写道:“原始赫尔墨斯一直被认为是蛇神,在完全拟人化时代之前,他的原始形态是蛇。”

符廷函在文章中公布了雕刻在一件绿色滑石瓶上的图像(见图1)。这件滑石瓶的出土地点在拉格什(现伊拉克境内铁罗),现存于巴黎卢浮宫。依据瓶子上的铭文,这件瓶子曾经用于祭祀。苏美尔的国王古地亚把这石瓶献给他所崇拜的神。图像上的双蛇身体缠绕在一起,张着嘴面对面。如此形象,是拟人化前的蛇神的形象。

图1 中间双蛇面对面,身体缠绕在一起,是拟人化前的蛇神形象图2是一枚滚印章的图案。该滚印章属于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摩根藏品。印章上左起第二个形象被认为是蛇神。此时的蛇神已经拥有完美的人形,但依然是僵硬的,毫无生气。在图中,他双手握着两条长蛇于胸前。长蛇表征他的神性。笔者认为,这个滚印对于理解苏美尔文明的蛇神具有重要的启示。先来分析图像的细节:从左到右,第一个人物是位于大地上的敬神者,他代表人类。接着是太阳、新月,以及代表昴星团的七个圆圈。昴星团的下面是“安可”,即埃及的象征生命的十字架。蛇神位于太阳和星星的右侧。蛇神的右边是神与女神最初的结合体,象征着宇宙、生命的起源。图的最右边是生命树,以及其上盘踞着的三种动物。即使没有受过图像分析训练的观者,仔细观察这枚滚印也能悟到画面所蕴含的意义。正如符廷函所指出的,这枚滚印上所有图形和标识都完全属于缔造生命的神。但是,很显然,蛇神还有另一重身份。图2 滚印图案。左起第二者,是拟人化的蛇神

笔者以为,滚印图上左侧敬神者的形象绝不应被忽视。这人在向神祈祷。而神位于天界之外,所以有太阳、月亮和宿星把他和其他形象隔离开。人和神之间第一道屏障是蛇神。依据滚印我们可以解读出,蛇神的功能之一是建立起地上的人和天庭的神之间的联系。由此出发可以说,蛇神是地上人类的传信使者。而作为天人之间第一道屏障的蛇神其实还有另一重身份:蛇神是将天庭与世俗世界分开的神,他有责任保护天庭不受尘世的侵扰。

以上以欧美学者的研究为基础,大部分延续了符廷函关于赫尔墨斯起源于苏美尔时代的蛇神之理论。通过上述介绍,可知蛇神在苏美尔时代就已经具备了联通人与神之世界的功能。到了荷马史诗的年代,蛇神赫尔墨斯不仅代表天神往返于神界和冥间,又进一步演化为凡间亡灵的引导者。

02本次报告开始时提到收藏在洛浦县博物馆的几幅氍毹。那些再次证明了古代于阗人就是所谓斯基泰/塞种人。所谓斯基泰人或者塞种人,是指曾经驰骋于欧亚大陆的草原民族。在黑海北部的草原民族,被称作斯基泰,这是来自古希腊人的记录,例如来自希罗多德。而在东方,分布在锡尔河、阿姆河流域,以及在南西伯利亚的这部分草原人,被称为Saka。他们是中国史书中的塞种人。不管斯基泰人或塞种人部落之间有何不同,但他们都有几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戴尖顶帽子。格里芬是他们共同的标识。这一共同标识,普遍发现于斯基泰/塞种人的大墓里。而这样的标识也出现在新疆和田周边的古代墓葬中。另外,斯基泰/塞种人吸纳、保留了大量希腊的多神信仰。新疆洛浦县博物馆的氍毹显示,斯基泰/塞种人一方面拥有源自美索不达米亚甚至源自古老的苏美尔文明的宗教信仰,另一方面也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将希腊神话的多神融入自己的宗教世界。

洛浦县博物馆1、2号氍毹曾经就是人们祭拜的神坛,位于神坛最高层的是来自苏美尔文明的伊南娜女神。而从底层起,第一排右侧的神,是希腊神话的赫尔墨斯。希腊神话中,赫尔墨斯最鲜明的特征是手中持有的顶端有两条蛇的短杖。《奥德赛》第24章的前5颂,有对这短杖的功能的清晰描述。然而,如图3所示,新疆洛浦县博物馆氍毹上的赫尔墨斯,显然不同于希腊神话中的形象。氍毹上的赫尔墨斯端坐在高凳之上。他手中并没有握着那带有双蛇的短杖。而他蛇神的标识,即双蛇,依偎在身旁,仿佛是座椅的扶手。画面上呈现一条花蛇,一条黑蛇。黑蛇从花蛇的口中出发,而黑色的线条一直延续在花蛇的身上。花蛇象征生命,黑色象征冥间。这样的双蛇,是我们在希腊神话及相关题材的画面上未曾发现的。洛浦县博物馆1、2号氍毹的叙述,取材于《吉尔伽美什史诗》的第12块泥板的故事。其梗概:为了救出下到冥间的恩基都,英雄吉尔伽美什遍求神灵,最后有神帮助他在地上凿开洞,放出了恩基都的灵魂。氍毹画面的叙述中心也是救人出冥间,主人公遍求神灵。而第一位被求到的神灵就是赫尔墨斯。这说明,依照氍毹的画面,古代于阗人充分了解赫尔墨斯与冥间的关系。于阗人理解的赫尔墨斯,是希腊神话的神灵,也包含了《奥德赛》第24章负责引导凡人亡灵的成分,因为氍毹中的英雄毕竟是代表凡人来求助。但是,此处的赫尔墨斯却并未持有那个著名的双蛇短杖。古代于阗人所想象的赫尔墨斯,似乎更接近于以双蛇为标识的蛇神。

图3 两幅氍毹上的赫尔墨斯
03

新疆洛浦县博物馆的氍毹上的赫尔墨斯,展示了独特的神态。而山东博物馆展出的那块具名为《胡汉交战》的汉画像石,则展现了另一种斯基泰/塞种人所理解的赫尔墨斯的形象。

图4 《胡汉交战》画像石的细节

根据考古报告,《胡汉交战》画像石出土于墓葬。该墓葬建于东汉永寿三年(157)。考古报告认为,此画像石不是为了建造该墓葬而雕刻完成的。这块画像石是从“旧的汉画石像墓(或祠堂)移来修建的”。由此可知,《胡汉交战》原本不属于所出土的那座墓葬的主人。该画像石最初制造的时间也不是在东汉。考古报告认为,根据画像石表面有石灰痕迹等特征,可以推测这些画像石生成的年代应更加古老,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西汉历史长达200年,从公元前206年到公元25年。如此算来,《胡汉交战》画像石约有两千年的历史。

尽管考古报告没有提供关于《胡汉交战》画像石准确的制作背景,无法验证此画像石原属的主人,但一些特征还是可以确定下来。首先,画像石采用的叙事顺序是自上而下的中国式叙事,不同于例如洛浦县博物馆的神话氍毹的叙事方式。如前所述,氍毹画面的叙事方式是自下而上的,从底层开始。其次,场景中描绘的是胡人与中原人之间的一场战争。上面刻画的胡人或者是当时民间想象中的塞种人,但也有可能就是那个时代生活中真正的塞种人。画像石上,塞种人戴的尖顶帽子一目了然。画面场景令人联想到伊朗贝希斯敦铭文上的斯基泰人,也是那样被捆绑了双臂于背后,列队面向坐在高椅上的胜利者。或许在古代世界,斯基泰/塞种人常常被描述为善战好斗的族群,如果有人将其打败,那一定会被认为是卓越的功勋。我认为,这块《胡汉交战》的汉画像石所描绘的场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事件,更多是基于广泛流传的传说。而胡人好斗的传说,又因为图像上尖帽子所指代的族群足够鲜明,所以应是西汉时民间曾经熟悉的关于斯基泰/塞种人的传说,反映的是斯基泰/塞种人的宗教信仰。图5的画面富含古代伊朗宗教信仰的内容,或者不如说是反映了斯基泰/塞种人的宗教信仰。琐罗亚斯德阿维斯塔文献的第15部《祭祀》(Yast)有关于风神的不多的描写。目前仅能以《祭祀》的些许文字、学者的分析,以及主要依据画面所提供的图像逻辑而判断,图5右起第三个人形,应是风神瓦尤(Vayu),关于风神,可以依赖的文字描述以及考古实物都少得可怜。笔者认为,山东博物馆的《胡汉交战》画像石恰好可用来补充关于风神的传说。有文字可寻的关于风神的描述如下:“第52节以下风神被描述为死魔,他捆绑人,带走人。第54节形容他具备人形,但也只是勾勒出他的线条:他的臀部肥硕,胸部宽大。而眼睛凶残。”《胡汉交战》画像石上的风神,其臀部硕大、大腹便便是显而易见的,似乎眼睛也是突出的。这与上述阿维斯塔寥寥几笔的描述恰好吻合。风神在原始文献的一些段落中又被视作天和地狱的统治者,是战神。图5从右起,有两个长着短翅膀的人物形象,他们代表着琐罗亚斯德教两个神灵——Srausas(音译“斯洛沙”)。阿维斯塔文献认为他们是武士,是密特拉神的追随者。但有学者基于文献对比而提出,风神与密特拉神有多方面的一致性。尤其是右起第二个形象,肩上似乎扛着棒子,这是战神密特拉、风神与印度教因陀罗共有的特点。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截至目前,没有证据证明斯基泰/塞种人信仰琐罗亚斯德教。斯基泰/塞种人的宗教信仰,似乎更多保留了曾经普遍流行于古代伊朗各个族群中的原始宗教成分。而琐罗亚斯德教则是继承、改变了更加古老的伊朗文明的原始宗教。例如风神,首先应是伊朗原始宗教的神灵,又传承在琐罗亚斯德教中。因为有尖帽子的提示,所以可以认为,山东博物馆的《胡汉交战》画像石反映的更多是斯基泰/塞种人的原始信仰,因此弥足珍贵。而风神与“斯洛沙”的结合,或许来自斯基泰/塞种人的宗教传说。回到图5的画面,图像所揭示的明显是百姓遭殃的情形:恶魔正在摧毁房屋,扰乱和平的生活。图5左起第三,是一男子的形象。他的长袍被风神吹起,他家的房舍被风神吹倒。作恶者正是风神及其从属。

观察这幅《胡汉交战》画像石,最初以为,仿佛整个场景是在描绘胡人与汉人之间的一场现实战争。但是再进一步,发现这一系列的描绘是以神话开始,又以神话结束的。以当时华夏人的视角来观察,画像石上描绘的胡人是恶神的化身,而恶神与死亡和地狱关联,所以风神又是死神。因此,《胡汉交战》画像石的主旨在于战胜恶神。胡人在恶神的指引下,进行捣乱和破坏。而主人公出面征战并俘虏了胡人,实际上是战胜了恶神。战胜恶神,就是战胜死亡。将如此画像石放人墓中,应另有民间风俗的用意,而不是在叙述一场墓主人生前曾实施的战争。

图5 《胡汉交战》画像石,右起第三是风神在古代伊朗宗教文明的语境中,在战争的背景下,再来分析、判断画像石底部的一组图像(见图6)。此时如果说如图6所展示的位于中间地位的人形,正是赫尔墨斯,这一判断就不是武断的。画面上方胡汉交战的背景为赫尔墨斯神的出现做了铺垫。在《荷马史诗》中,每当战争发生时,赫尔墨斯总是出现在战场的周边,时刻准备着,引导战死的人的灵魂从生界到冥间。但另一方面,图6展示的赫尔墨斯,又不同于希腊神话所描述的赫尔墨斯的形象,手中并无那个双蛇棒。这里的蛇图像布局,却与苏美尔国王古地亚用来祭祀的石瓶画面有雷同。只不过此处的蛇神以人形出现,而图1所展示的还是蛇神最初的形态。回望图1,中间是两蛇相对,左右各有两个带翼的猛兽,掌中执有类似长矛的武器。而在山东博物馆的《胡汉交战》画像石上,我们看到的是站立于蛇之间的拥有了完美人形的神。他头顶圆圈,一条蛇从他身上穿过。有两个人面对着他,他们的嘴分别对吻蛇的尾部和头部,同时各自握着一把斧子。如果说这里位于中心地位者是蛇神赫尔墨斯,那么可以说,从前的两位守护者也已经完成了拟人化的过程。由此看来,出现在山东博物馆的《胡汉交战》画像石上的手握双蛇者,并非是纯粹意义上的古希腊的赫尔墨斯神。这一赫尔墨斯神身上有浓郁的斯基泰/塞种人的风格。而这一独特风格的形成,源于斯基泰/塞种人自身文明的悠久历史,源于他们对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甚至更加古老的苏美尔文明的记忆。图6 《胡汉交战》画像石的细部

无论是黑海北岸,还是南俄草原以及中亚、西北印度,那里留下的斯基泰/塞种人的墓葬或者遗址,均显示了斯基泰/塞种人的宗教倾向。他们一方面传承着自己的宗教信仰,例如格里芬就是他们共同的标识;另一方面,他们熟悉希腊的万神殿,不排斥希腊的神灵,例如新疆洛浦县博物馆的氍毹,就是充分的证明。甚至可以认为,斯基泰/塞种人才真正是把希腊文明传播到中亚和东亚的媒介。

但是,还有一层因素必须考虑在内。历史悠久的族群在吸纳非原生文明的宗教习俗时必然是多方面的,多层次的。新疆洛浦县博物馆的氍毹,将来自苏美尔文明的伊南娜女神奉为最高神灵,相信她具有起死回生的神力。而戳上织人的一对无形小神[于阗语名Ttasa(达阇)和Ttara(达罗)]他们的神话背景也要追溯到苏美尔文明。起源于苏美尔文明的、其作用在于沟通天界与凡界的蛇神又怎能在古代的斯基泰/塞种人的文明中不留下任何痕迹?山东博物馆的《胡汉交战》画像石底部的赫尔墨斯,以其守候在战场和其准备超度亡灵的表征而言,那是希腊的神灵。这样的希腊神话传说对于熟悉希腊万神殿的斯基泰/塞种人来说,应是耳熟能详的。新疆洛浦县博物馆氍毹上的赫尔墨斯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斯基泰/塞种人对于赫尔墨斯的形象有他们自己的理解。赫尔墨斯是蛇神,他起源于双蛇,所以必然有双蛇相伴。双蛇构成圆,象征生死轮回。但是,对于斯基泰/塞种人而言,蛇神赫尔墨斯的功能仅仅是与冥界相关联。原苏美尔文明的蛇神的功能即守护天庭,是斯基泰/塞种人所排斥的。在一定意义上,蛇神赫尔墨斯始终被斯基泰/塞种人看作外来神灵,因为如果他们完全接受这一神灵,那么也就意味着一并接受了对冥间的信仰。从斯基泰/塞种人大墓出土的文物表明,斯基泰/塞种人信仰天庭,认为人死后灵魂进入天庭而继续活着。最好的证据就是在乌克兰南部的斯基泰人王陵中出土的金的护心镜。这里应加以强调,护心镜上格里芬扑咬马匹的图案,寓意着天庭世界免遭外来的侵扰。格里芬才是斯基泰/塞种人信仰中天庭的保护者,而马匹象征入侵者。中国新疆山普拉古墓葬群出土了多件所谓绦裙,上面所织入的图案经过高度几何图形化。这图案所描绘的原本是格里芬扑咬偶蹄兽。所谓绦裙,正是放入墓中的护身符。从山普拉一号墓还出土了著名的织物挂毯,上面有希腊勇士和半人马的图案。实际上,希腊勇士穿着斯基泰/塞种人的服饰,而半人马吹奏的是斯基泰/塞种人的乐器。新疆山普拉古墓埋葬的死者曾经是斯基泰/塞种人。这些斯基泰/塞种人顽强保留了自己的宗教,并且大量吸纳了希腊文明。他们的坟墓中放入格里芬扑咬偶蹄兽图案的护身符,这意味着,斯基泰/塞种人依然信奉原始宗教,他们依然相信死后进入神圣的天庭。而格里芬才是保护斯基泰/塞种人远离凡界侵扰的神灵,格里芬才是天庭的守护者。现在已知,在于阗语中,格里芬叫做grahavadatta,古代汉译“热舍”。在四象中,“热舍”又是青龙。关于古代于阗人的格里芬,则是另一个话题了。

作者简介


段晴,历史语言学家,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东语系教授、博导,著有《于阗语的无量寿经》(德文版)、《波你尼语法入门》、《于阗·佛教·古卷》等。新著《神话与仪式:破解古代于阗氍毹上的文明密码》即将由三联书店出版

* 本文原刊于《新丝路学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1月)总第11期,转载自“三联学术通讯”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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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田秦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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