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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访谈 | 李寂荡:我相信有一有二就有未来,总想与命运之神抗争
李寂荡
1970年生于贵州福泉水洞,曾任中学历史、美术教师,现为贵州省作协副主席、《山花》杂志主编、贵州省出版协会副会长。诗歌作品被多种选本选载,编入大学教材,并有诗集《直了集》出版。翻译作品在《世界文学》《十月》广泛发表,被《思南·文学选刊》转载,并有两部译作即将出版。曾获第七届贵州省文艺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百花文学奖·编辑奖、第三届尹珍诗歌奖、第二届海内外华文文学期刊“人和青年编辑奖”等。为第三届贵州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
曾参与高校教材《20世纪中国文学作品选读》(上下卷,西南师大出版社出版)的编写工作;曾担任国家社会科学重大项目、艺术科学国家重点项目《中国歌谣集成·贵州卷》副主编,由于在编纂工作中成绩突出,被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授予文艺集成志书“编纂成果个人三等奖”。
于是,他背着包出发,四面出击找钱,甚至还去过墓地。《山花》杂志从此走上了提升之路。这种提升不仅仅是经济的,更是文学的,《山花》在全省的年度核验中,几次名列非时政期刊第一名,被评为2018年度贵州文化产业十佳品牌之一,被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和龙源期刊网等机构评为2019中国人文大众数字阅读影响力期刊TOP100。李寂荡反过来却以为,他个人力量毕竟有限,取得如此大的成绩,是因为编辑团队的力量,甚至把这归结为前辈们的精神传承,提起老主编叶辛、何士光和何锐,他言语间都是满满的感激之情和敬仰之心。
本期焦点人物 李寂荡
青年报记者 陈仓 李清川
1
我外出时间一久,
门前就荒草丛生,
其实地上是有路的,
没人走了,也就没有路了。
李寂荡:我是考上大学离开老家县城的,后来又在老家的一个乡镇中学教书,借调到县城中学后考上研究生就离开了。我老家还有父母、哥哥姐姐,老家离贵阳不远,高速公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但太忙,很少回去。最近一次回去是夏天的时候,是到老家挂牌“山花·福泉文学创作基地”。
李寂荡:我考去东北,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可能是读文学作品的缘故,对“别处”充满向往。故乡实在是太熟悉了,总想去陌生的地方,而且与故乡的反差越大越好。初到长春,在南方是秋天,但在那里已是初冬了。首先印象深刻的是凛冽的寒冷,很奇怪,这儿出太阳了雪不会融化,在贵州雪和阳光是不相容的,只要出太阳,温度就会在零度以上,而在这里,晴空万里,温度却在零下很多度;其次是感觉这里很辽阔,有异域风格的建筑和笔直宽阔的大街;人也不一样,轮廓很清晰,身材高大,说话语速快,声音洪亮。
我们班有一半的同学是长春市的,他们耿直热情,给我缝褥子,春节我没回家,会从城里骑车到郊区给我送饺子;我后来在乡下教书,准备考研,同学买了考研书籍寄给我,还织毛衣寄给我。我记得寒假没有回家,住在学校里,每天去吉林艺术学院画画,早晨雪地上第一行脚印是我留下的,回来时在菜市场买的豆腐冻得像砖头。感觉冬天的东北就像一口巨大的冰箱。巧合的是,我父亲当兵也是在东北,后来他转业去的地方重庆,也是我读研究生的地方,从最冷的地方到了最热的地方。对东北的选择可以看出我性格中爱走极端的一面。
李寂荡:我不是学霸,我是被“逼”出来的。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座矿山,矿山资源枯竭,很快就垮了。同事们纷纷调离,我曾一度去过海南打工,觉得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后来返回,从矿山调到了家乡的一所乡镇中学教书,说是镇中学,实际上是在一个村子里,离镇上还有几公里。我记得去的时候,我的几麻袋行李扔在操场上,孤零零的,感觉和自己一样。那个操场是泥巴地,篮球架是农民用木头自己做的,一到放暑假,操场就长满了荒草。在那所中学,老师们的理想是调到离县城较近的乡镇。如果有谁能调进县城,便会认为他有本事,佩服羡慕得不行。调不走就只有在这里安家落户,一大群单身汉是找不到对象的,有的就找学生,学生是当地农村户口,所以娶学生为妻的家庭便成了半边农,放学后是要扛着锄头去挖土的。
我不想重复他们的命运,那么,考研便成了改变命运的方式。我考的是文学专业,文学教材、英语几乎靠自学。白天教书,早晚学习。晚上坐久了,蜘蛛会在我头上牵线,我起身时要将丝线拍断;下雨天,屋子里会爬进癞蛤蟆;晴天早晨,有时听见有人敲窗,以为是谁来乡下探望我了,心情激动地打开门,才发现是鸟儿把窗户玻璃里的天空当作真实的天空不停地往里飞;门口有时会有蛇,有一天邻居的孩子大喊有蛇,有一条蛇钻进了他家厨房又跑出来,最后被我逮住打死了。记得我的木棍压着它的七寸时,它吐着信子,也许它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晚上睡觉时,我会掀开被子看看有没有蛇钻进去,我可不想与蛇同眠。鲁迅先生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我外出时间久了,宿舍门前的路便荒草丛生,我便想到,其实地上是有路的,没人走了,也就没有路了。
我是1996年考取了西南师大的研究生,那年全国招生三万多人。多年的文学阅读的确对我考文学专业起了很大的作用。但考研主要是考英语。那年的我的英语考分是我所报考的西南师大全校第三名,前两名都是英语专业毕业的。但我学的英语是“Silent English”。
当年的《山花》美编黄冰去西南师大接李寂荡
2
我选择《山花》是出于文学理想,
虽然编辑部办公条件简陋,
但是很有人间烟火气。
李寂荡:我是三十二岁时任《山花》副主编的,三十九岁时主持《山花》工作,次年正式任主编,迄今任主编已有十一年。我任主编后,基本沿袭了杂志过去的风格和办刊思路,只在局部上有所调整,调整也是渐进式的。仍然是坚持“双重文本”——文学与视觉艺术两种文本结合。我们的“视觉艺术”栏目,不仅是让杂志图文并茂,将视觉艺术作为装饰,也不是发表文人逸情雅兴的书画作品。它关注和探讨的是人的生存状况,在这一点上是与文学共通的,也因此二者的结合才是有机的,而不是机械的。而且艺术形式多有创新和探索,和我们的文学作品一样,强调前卫性。比如,我们推出过张晓刚、方力钧、陈丹青的绘画作品,徐冰的装置艺术,老重庆的照片、海外的建筑和中国传统民居,日本表达“侘寂”观念的园林,等等。我们与四川美院有长期的合作,一起举办过“虎溪诗会”——可谓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下一步,我们会将“视觉艺术”进一步社会化,譬如策划并在美术馆举办画展;现在《山花》还保留“三叶草”栏目,这是《山花》的品牌栏目,在全国文学期刊中独一无二,就是展示一个作家(诗人)多方面的写作才能,也就是三种文体的写作,诗歌、小说和散文,不少作家(诗人)很向往这个栏目;我们的诗歌栏目“诗人自选”仍然保留,每期推出的诗人只有三五位,但给予的篇幅却很大,有的是长诗,可达十几个页码。北大教授、著名诗人臧棣提到《山花》时说,“里面的诗歌栏目,一直是当代诗的高地。”而评论栏目较以前减少不少,我们很少刊发对当代某个作家作品的评论,因为这类评论多有溢美之辞,更多的是对文学现象的评论;推新人仍然是《山花》的重点,因为新人会带来新气象,会带来不一样的人生经验和审美趣味,是文学的生长点,我们为此开有“开端季”栏目。
我任主编后,《山花》一个大的变化,除了坚持纯文学的艺术探索,可能是实践文学的泛化,在杂志的形式与内容的多样性上有所强化,无论写什么怎么写,都强调紧紧围绕着对生命、人生、人的存在的关注;对时代精神状况的记录;对真善美的张扬。其实,中国具有文史哲不分家的传统,史学的、哲学的文章往往也是生动的文学作品。我们所践行的可能正是当下文学研究界正在讨论的“大文学”概念。当然,我们要掌握好一个度,掌握好“纯文学”与“大文学”的搭配和比例。我们增加了杂志的“文化性”,文化随笔的比重加大,开辟了作家专栏,譬如“陈丹燕专栏”“张承志专栏”,开辟了“诗文间读”栏目,对传统经典进行独到解读,在“大视野”栏目推出像鲍鹏山的系列文章“典故中的中国”,对历史重新阐释;开辟了“译记”栏目,关于文学新译著的前言或后语,或札记或评述。
在世界文学相互交融的时代,外国文学的翻译对汉语写作的影响是巨大的,不少作家是在外国文学的影响下开始写作的,像莫言便称福克纳为他的导师,他说《喧哗与骚动》他并未读完,但翻译家写的序言对他启发很大,让他知道小说可以大胆虚构的,因为福克纳连他自己的人生经历也敢虚构,没有上过战场,偏说自己参加过空战。(《我与文学大师的对话》)我发现很多外国文学作品的译者所作的序或后记是很好的文章,除了对所译作家、作品有一个概述之外,对所译作品也有自己独到的解读,同时也有翻译的心得体会,这可让读者在第一时间接受到翻译作品的相关信息。这些翻译作品大多是首译,小部分是经典重译;我们大力推荐海外的华语作家,推过像黎紫书、倪湛舸、黑孩、南桥、陆蔚青、小杜等,他们的创作与国内作家相比,无论所写的生活,抑或写法上会有些异质性,可与国内的写作形成一种对比和参照。
《山花》以前从未完整推出过长篇小说,今年就推出了马来西亚华语作家黎紫书的《流俗地》,并配发评论家王德威为其所写的评论文章,推出后备受关注,多家出版社都想获得出版授权,最后被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获得,我们已刊发著名作家王安忆为此书作的序。我们办刊,不仅要有全国视野,而且还要有全球视野,将汉语文学纳入世界文学的坐标中来考量。这种考量还直接融入到各种文体的选稿及编稿过程之中。
为尝试文学走向大众,走向市民,《山花》曾一度与贵州当时发行量最大的一家报纸《贵州都市报》合办过几年的《文学周刊》;《山花》过去很少有文学奖,现在“山花文学双年奖”已举办了三届,表彰了一批《山花》推出的优秀作家和优秀作品,涵盖各个文体;我们还做写作培训,“山花写作训练营”已举办多届,一批有潜力的作者从中涌现出来,像夏立楠、尹文武、丰一畛、田兴家都是其中的学员,其中丰一畛的小说集还入列“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9年卷。写作营的举办为贵州文学的可持续发展提供了人才保障。此外,《山花》举办的采风活动也比较多,也参与了对贵州旅游的宣传,承办了一些贵州各地旅发大会的活动。在多地挂牌“创作基地”。《山花》与全国各地的文学交流也很密切。《山花》有些小说还被改编为影视剧;有不少作品被翻译到国外。
《山花》多年的坚持,得到广大作家的肯定。著名作家邱华栋说:“一个作家在《山花》上发表过作品,那他/她一定是一个好作家。”《小说选刊》杂志主编、著名作家徐坤说:“《山花》就是贵州文化的一个魂。”
李寂荡与《山花》老主编叶辛
3
我被推到主编这个位置,
也只能豁出去了。
如果当不下,我是不甘心的,
会觉得是一个耻辱。
李寂荡:老主编何锐说,维持一本杂志的运转要靠两只轮子——一个是财源,一个是稿源。老主编是六十六岁退休的,都说《山花》主编不好找,要既能找钱,又能编稿子。我当主编后,大家对我是有疑虑的,其实连我自己当时也有疑虑。编稿子这一块问题可能不大,关键是能不能找钱,因为当时《山花》办刊经费缺口较大。而我一介书生,性格内向,似乎是不善于交际的,也未跑过广告。但既然被推到主编这个位置,也只能豁出去了。
接《山花》的时候,账上几乎没什么钱,寝食难安、如坐针毡、如履薄冰,这些词用来形容我当时的状态一点也不夸张。我的岳父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开导我,当不了就不当吧,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我如果当不下,可能会如人所料,我是不甘心的,会觉得是一个耻辱。于是我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背着包包,天一亮就出发,四处出击。只要有一点线索的地方我都去跑,甚至跑过公墓。我记得我跑的第一个广告是2.5万元,是乌江边上的一家水泥厂。为等厂领导,我坐在水泥厂的值班室,看着从门口不断走过的工人,满身满脸的水泥灰。跑了两天才签下合同。从工厂所在的山顶向下俯瞰,可见山下静静流淌的乌江,这不是石达开的“乌江”,也不是项羽的“乌江”,但我禁不住地想到他们。遵义真不愧是一个转折之城,于我也是,我在这里算是完成了广告处女作,我知道,有一就有二,就有未来。
后来我又跑了刘青云做广告的“青酒”,“喝杯青酒交个朋友”。记得从镇远返回贵阳的途中,贵阳的朋友给我打电话,“寂荡,你到哪儿了,我们在等你啊!”当时蓝色正沉入黑暗,夕阳的余晖映照着路旁高耸的峰巅,我一下子泪流满面,可谓是“悲欣交集”吧,因为我知道,青酒的广告跑下来,我在仓皇中算是立稳了脚跟,而且自己也还有朋友惦记。
我还记得,临近春节,要去黔北签合同,但约好时间的那几天贵州凝冻,我还是上路了,路面很滑,一路上是车祸。有一次去毕节跑风景区广告,夜晚在村长家吃饭,他家是在山上,席间我出门来接电话,目力所及,尽是莽莽苍苍的大山,这是气势磅礴的乌蒙山区,当时在我眼里,那些黑黢黢的山峰就像沉默的命运之神,我为什么走到今天,我要到哪儿去?他是什么也不回答的。我感觉去重庆读研的经历像做了一场梦,大山就像迷宫一样,我一直没有走出去,或者像当时的一首流行歌曲所唱的“终点又回到了起点”,我总想与命运抗争,可命运之神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我的母亲,一个受过很多苦的地主的女儿,有时看着我叹气,眼里满是同情和爱莫能助。
作为主编,我虽然竭尽所能,但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山花》在全省的年度核验中,几次名列非时政期刊第一名,被评为“2018年度贵州文化产业十佳品牌”之一,被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和龙源期刊网等机构评为2019中国人文大众数字阅读影响力期刊TOP100。她能走到今天,有现在的样子,是因为有一支极为敬业的编辑队伍,多年来一直得到了政府部门的大力扶持,而且还得到了贵州茅台集团、贵州中烟公司、遵义市播州区文旅投公司等有社会责任担当的企业的大力支持,譬如贵州城乡公司有几年支持我们实行双稿酬,贵州茅台集团向世界100所著名大学赠刊,已坚持了二十年。这也是中国文化、中国文学走出去的一个举措。很多图书馆是很敬业的,缺哪几期会写信跟我们要,比如斯坦福大学、东京大学、牛津大学、剑桥大学等等。
李寂荡:现在写诗的人不少,出版的诗集也很多。我觉得这不完全是坏事,尽管读者很少,许多书出版后也不会有市场。但这是自己诗歌创作的总结,是对自己的一种肯定和鼓励。而且出版也是自家掏钱。对于写作者来说,写作是一种爱好,一种倾诉,一种宣泄,甚至是其生活的一部分。未尝不可。当然,不少是垃圾。
我想三五年后我会出版自己的第二部诗集,写作上可能要有一个规划,量要增大一些。我很快要出书,但不是诗集,是翻译的作品,一部短篇小说集和一部长篇小说,接着可能还有另外两部。
我不知道自己的诗歌有没有被经典化,经典化应是一个时间问题。我自己的诗歌有几首自己比较喜欢,《隔壁邻居》《水洞》《午夜飞蛾》《河流》《双河客栈》《我将死不瞑目》《要习惯于……》《语言障碍患者》《暮饮》《晚景》。
审稿:梁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