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访谈 | 张炜:诗成为我终生追求的目标,我几十年来一直朝着诗的方向走去
张炜
山东省栖霞市人。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罗、意、越、波等数十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1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等多部。作品曾获茅盾文学奖、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南方传媒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等。近作《寻找鱼王》《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书获多种奖项。新作《我的原野盛宴》《斑斓志》反响热烈。
张炜出长诗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他本来就是一个纯粹的诗人。几十年来,他不仅在读诗在写诗,而且在小说里注入诗意。张炜一直认为,不分时代和种族,诗是文学的最高形式,没有抓住诗之核心的文学都不可能杰出,所以诗成为他终生追求的目标,他一直都在朝着诗的方向走去。也许有了一个诗人的意识,他的小说从《九月寓言》到《你在高原》才称得上经典。张炜说,这部诗章命名为《不践约书》,却是心约之作。“有约有信,是生活的基本规则,从做人到其他,都依赖这个。说话不算话,欺骗,背弃,毁约,一切也就全部垮掉。没有建立起信任感的人生和社会,是完全失败的。”
本期焦点人物 张炜
特约访谈人 张杰
1
诗成为我终生追求的目标,
没有抓住诗之核心的
文学都不可能杰出,
无论获得怎样多的读者都无济于事。
张炜:这部诗章当然囊括了作者前面许多人生内容和艺术经验,是一次综合。就字数、篇幅来说它比不上一部长篇小说,但这里谈的不是体量问题。艺术和人生这两个方面,决定了我不可能更早地写出它来。虚浮的激情如数去除,然后才有更深沉更朴实的工作。这种要求一直有,往前走就是一次次强调,并留下痕迹。
以前的其他作品不论,单就诗来看,虽然没有停止,但离期待不知还有多远。那是犹豫不决的尝试和不曾屈服的坚持。我在寻找一条路,它应该属于个人,有时清晰有时模糊。除了诗,其他文体如小说和散文,也是这条路的补充和迂回。诗是一次直接出击,一点含糊都不能有,没有留下那样的空间。这种写作必须是一次正面对决,其难度最大,对体力和意志是一种考验。长篇小说比起诗,特别是五百行以上的长诗,在体能和智力的消耗上会少得多。
张炜:这个故事如果抽掉了隐喻的企图心,将会更好。不仅是爱情,还有其他方面,都力求具体。这种从具体出发的努力会让写作变得诚实和专注,尤其在现代主义艺术中,是十分重要的。诗人对于所吟之物的独守和专一,在表现个人的执着和局限时,更开阔的空间就同时打开了。这种事不能反过来做,那将是不妙的。
一个人为了挽救和巩固某种对他(她)来说至为重要的爱情,必得相当深入地诉说,向对方敞开心路和历史。会有一些极复杂的、专属于这种特殊关系的恍惚迷离。通常所说的世界观,必然在这时候凸显出来;立场和意义,也会决定他们的情感走向。
2
有人总以为今天的人性大为不同,
这是错误的。
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基本盘”都没有变化。
张炜:所有长诗都有叙事性,但这里不包括叙事诗。这种叙事方式吸取的小说元素是有限的,在美学气质上尤其不同。现代自由诗在叙事上不是减弱了,而是越来越有一种“懒洋洋”的派头,好像未将讲述放在心上。实际上诗人并没有将这根弦松掉,而是在内中拧紧,以便在关键时刻弹响它。在一部分杰出的现代小说家那里,叙事方式与诗是一致的,总是淡化故事的外在强度。但诗仍然与小说保持了叙事方面的严格区别,其故事线索往往是昙花一现的。
这部长诗与小说的复调性,也许是不自觉地出现的。至少在它的多种声音中,有一个声音会稍涉原有的元素,如主人公的家族和地理归属等。好在省略这些也无所谓。实际上诗中的某个角色越是独立,这种复调的意义也就越是变大。在精神上的一以贯之更为重要,有一个轨迹,蜿蜒往前,这样读者即便没有关照诗人的其他文本,也会感受一首诗的厚度和基础性。
张炜:对古典的抚摸还不够,还要叩击和倾听。这样说有些虚幻,但非要如此而不能表达一二。译自西方的自由诗对中国当代诗有多重要,不必饶舌;可是亦步亦趋之余也不必讳言。这里不是尊严和道德问题,没有那么大,主要还是诗本身的出路。英国诗人艾略特对西方现代诗具有开拓性贡献,中国本土诗人不必做后面的工作了,而是要对应这工作,在本土做点什么。这个说说容易,迈出半步都难,我这里还谈不到半步之遥。
张炜:有约有信,是生活的基本规则,从做人到其他,都依赖这个。说话不算话,欺骗,背弃,毁约,一切也就全部垮掉。没有建立起信任感的人生和社会,是完全失败的。这种颓败之路我们都不陌生,对作恶已然习惯。但是有时候我们会遇到合约中常常出现的一个字眼,即“不可抗力”。也就是说,一种个体或集体皆无力战胜的境遇中,有些约定是无法执行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们在现实生活的合约中强调的,常常是客观上的“不可抗力”,却很少追究主观上的同一种力。人性的不完整性,注定了人生的最终毁约。人不可过于相信自己的理性和意志,更不能着迷于自身的道德。人的唯一出路,就是要从认定自身的无力开始。“不践约”的主要原因,除了故意违约,更多的还是其他,是“身体却软弱了”。
3
有约有信,从做人到其他,
都依赖这个。
没有建立起信任感的
人生和社会是完全失败的。
张炜: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个体与社会,非常具体又极其模糊。人最终是不可能胜利的,但幻觉会否认这个事实。人对悲剧的认识深度也许十分重要。这种思路是积极的,因为面对真实就是一种积极。但诗不是用来阐述思想的,它如果发现了思想的诗意,也只会摆脱理路而进入更深处,那是沉浸和沉迷的魅力。感性有超越的力量,正是它防止了局限性。
“不践约”作为一个故事,比作为一个理念好;而作为重叠的意象,又比作为一个故事更好。诗意经常排斥说教,哪怕是义正词严也不行。道德高地在诗章中,尤其是现代诗章中是十分干旱枯燥的,最后成为不毛之地。
张炜:这是无法言说的部分。能够言说的一定不会晦涩,真正的晦涩是另一种实在。这种情形哪怕稍稍当成一种策略去使用,落下的诗行也就变成了二流。诗人以一种极力清晰的、千方百计接近真实的心情去表述,如此形成的晦涩才是自然的、好的。这其实是另一种朴素和直白。
现代诗人惧怕抒情。虚假的滥情令人厌恶,轻浮的多情也足以反胃。但是诗一定是有深情在的,其情不抒,化为冷峻和麻木,化为其他,张力固在。无情之情也是情。真的无情,就会走入文字游戏。词语自身繁衍诗意的能力是极有限的。
张炜:这里在说作者的诠释能力,其实也是自作多情的方式。对象的自由性自主性处在不断被伤害中,也是可悲的。作者以能够达成共识的方式或话语,显现自己的个性和深度,就会不自觉地在最大公约数上下一番功夫。共识是一种潮流,而形成潮流的,最高也只能抵达中等水准,这是它的天花板。一般来说,潮流都是中下等水准,从见识到品质莫不如此。说到底,作为“对象”,所有的“对象”,从一开始就是反范式的。依赖进入某种语境才可以表述,才可以沟通,这有点过于迁就和省力了。
我所尽力挣脱的,正是那种“语境”和“范式”,以此进入不易理解的真实和具体。我前面说过,这样带来的晦涩,将是一种朴素。
编辑:林荟萃
审稿:梁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