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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访谈 | 赵丽宏:我是多梦的人,梦境有彩色也有黑白;世界再变,人类对美对爱的追求没变
赵丽宏
上海崇明人,诗人、散文家、小说家、编辑家。历任《萌芽》杂志编辑、编委,《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文学》杂志社名誉社长,《上海诗人》主编,上海交通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兼职教授。著有散文集、诗集、报告文学集等各种专著共九十余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西、俄、意、塞尔维亚、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波兰、乌克兰、日、韩、波斯等多种文字在海外发表出版。作品曾数十次在国内外获奖,其中散文集《诗魂》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日晷之影》获首届冰心散文奖,2013年获塞尔维亚斯梅德雷沃金钥匙国际诗歌奖,2014年获上海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2018年获罗马尼亚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大奖。
赵丽宏开始并没有想当作家,在崇明岛插队落户的时候,写作只是为了应对无尽的孤独和无助,却从此开启了他的文学生涯。他进入华东师大读书的时候,已经发表过一些作品,但真正让他飞起来的,正是这段大学生活,因为中文系的老师中,有施蛰存、许杰、徐中玉、钱谷融等著名学者,他们也是现代文学史上有影响力的作家。如今,用著作等身已经无法概括赵丽宏,因为他出版的书已经接近一百部,而进入各种各样教材的已经不知道有多少。赵丽宏对此的看法是,“收入课本的文章,未必成为经典,只有那些真正深入人心,被读者喜欢并持续流传的文字,才能称之为经典”。
本期焦点人物 赵丽宏
青年报记者 陈仓 李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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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初并没有想过当作家,
写作是在孤独和无望中
抓住的“救命稻草”。
赵丽宏:我出生在上海市区,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市区度过的。小时候,只是学校放暑假或寒假时去崇明岛玩,那里有我的很多亲戚。中学毕业后,去崇明岛“插队落户”,在那里生活了几年。可以说,那段知青生活,是我的人生第一课。我的文学创作生涯,也是起始于这段生活。起初并没有想过当作家,只是在孤独和无望中,寻找到一种可以让我摆脱苦闷,可以自由思想和表达的方式和渠道。我曾经把那时的读书和写作比作“救命稻草”。白天干活,晚上在一盏油灯下写日记,读书。那时的写作,没有功利心,没有想到过发表,是一种真诚自然的书写,也许幼稚不成熟,但那种状态很可贵,我至今仍珍视怀念那时的状态。我在多年前出版的散文集《在岁月的荒滩上》的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如果有人问我:到了弥留之际,你的脑海中必须出现几张你难以忘怀的脸,他们都会是谁?我将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想起年轻时代,想起我‘插队落户’时遇到过的那些农民。”
赵丽宏:钱谷融这个名字,是华东师大的骄傲,是上海文学界的骄傲,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骄傲。他漫长的一生历经沧桑,饱受苦难,却从不悲观,始终保持着乐观,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他从不说违心的话,从不写不愿意写的文章。上世纪50年代,他提出“文学是人学”,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道出了文学的本质。他的观点,曾经遭到粗暴激烈的批判,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观点。经过岁月的冲洗,他的观点如金子一般越磨越亮。钱先生的著作不算多,但他的文章含金量高,见识不凡,没有废话,都是发自肺腑的睿智之言。
在华东师大,钱先生是很受学生爱戴的教授,大家尊敬他,不仅因他的学问,也是因为他的品格,是因为他那种虚怀若谷的态度。我们这一批学生中,不少人热爱写作,钱先生很支持我们。孙颙在大学二年级时写了长篇小说《冬》,要去人民文学出版社改稿,钱先生知道了,很高兴,为他说情让他请假去北京。我在报刊上发表了新作,钱先生也曾赞许地对我说,不要放弃,好好写。大学毕业后,我和钱先生还时有交往,每次见面,他总是微笑着问:“丽宏,你最近在写什么啊?”他的亲切态度,使我感到温暖。
2003年,我到《上海文学》杂志社任社长,正逢杂志社五十周年社庆,我请钱先生为《上海文学》题字,他笑着说:“我的字写得很差,写得多更要露马脚。”钱先生用毛笔写了“文学是人学”五个大字,字体端庄有力,这幅字一直挂在我的办公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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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多梦的人,
我的梦境有彩色也有黑白,
因不同的情境而变化。
赵丽宏:我没有仔细统计过,已经超过一百本了吧。其实没有写这么多,有不少是选集类的书,书中的文章是有重复的。比如现代出版社前些年出版我的十八卷文集《赵丽宏文学作品》,上海文艺出版社两次出版我的多卷本自选集和文集。我的文章,几十年来不断被收入各种版本的语文课本,究竟有多少篇,我也说不准。201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赵丽宏语文课》,把我被收入各种语文课本的文章汇集在一起,这才发现确实有很多,我自己也有些吃惊。你说的“被经典化的作品”,我无法回答。收入课本的文章,未必成为经典,只有那些真正深入人心,被读者喜欢并持续流传的文字,才能称之为经典吧。
赵丽宏:梦境是生命的一部分。人活着,睡觉的时间占三分之一,而入睡时,做梦的时间也占三分之一。这样,如果你活九十岁,你生命中的十年时间是在做梦。梦境的丰富、神秘和复杂,怎么渲染也不过分。有科学家研究得出结论,梦境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不同的梦,有不同的色彩。我是一个多梦的人,我的梦境,有彩色也有黑白,因情境不同而变化。很多梦境确实是模糊不清的,但也有一些特别清晰特别奇特的梦境,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说文章是在梦中构思出来,那有些夸张,但曾有过梦中出现的情景和声音,成就了我的一些作品。如《疼痛》中的一首诗《重叠》,就是在梦中听到一个声音在朗诵,极其清晰,醒来后赶紧用笔记录下来。我的长篇小说《渔童》完成后,我对小说的结尾不满意。那年参加贝尔格莱德国际书展,回国的前一天晚上,在床上想着那个小说的结尾无法入睡。后来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发现是一个穿白衣的中国孩子,就跟着他离开酒店,进入一个博物馆,接下来的情景,正是小说需要的结局。醒来才发现是做了一个梦,我赶紧在床边柜的便签上记下了梦境的梗概。第二天在贝尔格莱德机场候机时,根据那场梦写出了小说的结尾。
赵丽宏:树孩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具体的原型,这是我长期生活积累和思考的结果。《树孩》这个故事其实在我脑子里酝酿了很长时间,可以说,我从儿时到现在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任何生命,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鱼虾昆虫,它们都和人一样,是有感情的,它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它们也是可以互相交流的。我小时候养过花,种过草,把种子埋到泥土里,天天浇水,看着它们发芽、长枝,抽叶,慢慢长大,最后开花结果。这整个过程中,我觉得我一直在跟它们交流。后来我也养过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鸡、鸭、猫、麻雀、芙蓉鸟、蟋蟀、蝈蝈……我仔细观察过各种生灵的生长,我能感受它们的情绪变化,它们和人有很多相通之处。总之,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是有关联的。天地间的万物都是有感情的。我的很多个人经历不断强化着这样的感受。树孩其实是一块木头,他被神奇的命运推送着,被火焚烧,被刀雕刻,被洪水吞噬,在江河中漂流,在泥沼中挣扎,但他仍然活着,在人间,在大自然中经历了漫长曲折的奇幻之旅,感悟着生命的秘密。我的好友、小说家张炜在读了《树孩》后,说这是一部“金木水火土”的生命交响曲,这是一个绝妙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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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的优势是
我们美丽独特的母语,
是我们丰富斑斓的文化。
赵丽宏:你搞错了,2013年获这个奖的是我的另外一本诗集《天上的船》,那时《疼痛》中的很多诗作还没有问世。2016年《疼痛》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出版后的四五年时间中,被翻译成十余种文字在很多国家出版,2018年罗马尼亚语译本出版,并因此获得了另一个奖,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大奖。
毫无疑问,中国文学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而且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疫情发生前,我曾很多次出国参加国际书展,或者出席我的诗歌外语译本的首发式,在塞尔维亚,在法国,在智利,在古巴,在阿尔及利亚,在伊朗,在罗马尼亚,每次参加那里的文学活动,都能强烈地感受到中国文学在国际上得到的重视。中国作家的优势是什么?是我们美丽独特的母语,是我们悠远的历史、辽阔的土地,是我们丰富斑斓的文化。我们所处的正在不断发生深刻变革的时代,源源不断地为文学创作提供着原料。
赵丽宏:《上海文学》创刊于1953年,我从2003年担任《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至今已有18年。第一次走进编辑部,应该是在1978春夏之交,那时我是华东师大中文系的学生,给刚复刊不久的《上海文学》投寄了稿件。有一天,收到编辑赵自先生的信,约我到编辑部谈谈。赵自先生是老资格的编辑,他的文学生涯开始于上世纪40年代,当年是地下党,老革命。他给我的信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信笺上的,很郑重,很讲究。我带着赵自先生的信,第一次走进了《上海文学》编辑部。赵自先生很亲切,但也有些威严,他坐在一把靠背椅上。他坐的那把椅子,现在就在我的办公室里。
这把椅子的年龄比我老,估计已近百年。这是一把有扶手的西式靠背椅,做工很考究,是一件艺术品。从《上海文学》创刊以来,很多前辈在这把椅子上坐过,巴金、靳以、魏金枝、钟望阳、茹志鹃、李子云、周介人……多少人曾经坐在这把椅子上读稿说话,已经无法考证。这把椅子已经成为《上海文学》在我记忆中的一个征象,是一件历史的纪念品,是一座让人追溯远去时光的雕塑。几代《上海文学》编辑前赴后继的身影,迭现在这把椅子上,让后人肃然起敬。
编辑:林荟萃
审稿:王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