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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访谈 | 刘醒龙:在时代面前,文学不要太矫情要坦诚相见;应写出新意,不然对不起越来越瘦的时光
刘醒龙
刘醒龙先生曾经表示,他是在黄冈地委招待所出生的,所以很羡慕别人在老家有一座老屋,有一棵同年同月同日生长的树木。母亲曾带着他在招待所那一带找了几回,一直没有找到,因为拆的拆,改的改,已经面目全非。刘醒龙的老家黄冈,可谓是群星灿烂,毕昇、李时珍、李四光、闻一多、黄侃、熊十力、胡风……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只读过两年私塾的爷爷。在他眼里,爷爷是一位伟大的文学播种者,爷爷讲的不是某部文学名著,而是那种人在做,天在看的故事。刘醒龙还有一对非常优秀的儿女,他们在文学艺术领域都有着不小的建树,刘醒龙的看法却是,所谓“文二代”是最不靠谱的一种说法,孩子能走到现在都是他们自己摸索出来的。这种说法也得到了孩子的证实,他儿子在参加一场文学活动时说,从小开始一直与父亲背道而驰,想不到绕着地球转了一圈后,却与父亲撞了个满怀。刘醒龙对子女们唯一做过的事就是不时唠叨,希望孩子们将这条好不容易兴起的文脉延续下去。
本期焦点人物 刘醒龙
青年报记者 陈仓 李清川
1
爷爷是一位伟大的文学播种者,
他讲的是那种人在做,
天在看的故事。
刘醒龙:我的名字和笔名差不多,所以从未用过笔名。能将长辈取的名字用于文学生涯,也是一种小小的幸运。从人文关怀角度来说,名字对人的影响应当有一些,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写作者嫌本名不合适,另起炉灶,弄个笔名。
刘醒龙:黄冈乡亲可谓群星灿烂,我最喜欢的还是只读过两年私塾的爷爷。小时候,夜里在屋外乘凉,听爷爷讲他读到的,听来的,还有亲身经历的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坦率地说,我是不信鬼的,但是在一些特定的场合,还是会被“鬼”弄得毛骨悚然。昨天晚上,在家里看一部欧美影片,一对情侣开车来到深山中的一所独立房子,还在抒情阶段,恐怖镜头还没出现,夫人在一旁问我,敢不敢住这样的房子。
我想也不想就说,我是绝对不会带她去这种房子里度假的。深究起来,这都是小时候听爷爷讲此类故事太多了。对孩子来说,爷爷是一位伟大的文学播种者。爷爷播下的文学种子肯定不是哪位前辈文学大师和某部文学名著,而是幼小生命能够感同身受的那些又爱又怕鲜活迷人的人生故事。特别是那种人在做,天在看的故事。多年以后,回到黄冈老家,望着老屋门前的水塘发呆,心想如此普通的一口水塘,怎么可以发生那么些离奇古怪的事情。等到自己也做爷爷了,回过头来梳理往事,爷爷对我影响最深远的还是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黄冈人都是贤良方正的!
刘醒龙:故乡对人的最大魅力就是永远也看不透。前三十年,断断续续,明里暗里写一写,只有这一次是大张旗鼓吆喝起来,对内对外都说是在写故乡。是不是真正将故乡写出来了,在我心里还是存疑。回到黄冈老家,有没有人提起《黄冈秘卷》,自己都觉得不自在,不好意思。当然,这也比较容易理解,故乡作为精神高地和文化源泉,个人的写作总是显得微不足道。每次回老家,我宁肯与大家聊门前又开始通水的水渠,刚刚修建起来的乡村舞台,田里种的水稻是杂交稻还是转基因的,甚至还想知道昨天晚上他们玩麻将时谁的手气最好,谁手气最糟糕。
故乡的最好原型是化为无形并在作品中无所不在。
2
在时代面前,
文学不要太矫情,
坦诚相见才是正道,
才能获得尊重。
刘醒龙:小说家写散文都不是有意为之,倒像是个人生活过程中的一种调节。武汉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封城,全家人都困在城中,自己断断续续地写的这些文字,反而没有了“率性”。出塞外,走长江,上青藏,下南海,都是用文学的名义。将文学金字招牌挂在额头,不知不觉中会将某种不言自明的优越感带到自己笔下的文字里。疫情之下,情况完全不同,一个人写作,全家人都能听见键盘的敲击声。反过来,自己在敲击键盘时,也能感受到家人们的叹息与焦虑的动静。自己每写一个字,都要冷静地面对比天还要大的问题:你写出来的这些,对得起家人吗?有没有辜负一同抵抗疫情的八十八岁的老母亲和只有九岁的小孙女?是不是只凭着一己的率性将有限的信息过于放大犯下无心之错?或许某些人非常不爱听,甚至会极度反感,我还是要说一说自己的观点,就武汉封城全过程来看,你所说的“充分体现了作为‘人’的责任感”,极不可能发生在虚拟的空间里。如果没有穿过防护服,没有去过空无一人的大街,没有经历缺少食物、口罩和消毒酒精的困境,就算口号喊得震天响,也只是键盘上的舞者。
刘醒龙:将这两句话拆分来看,前一句近乎命运,后一句才是人生。命运也许还有修改的可能,人生永远无法修改。
刘醒龙:可以这么说,在文学书写中,唯有爱是永恒的。因为爱,才梦想长生不老,才渴望来生来世。很显然这是一件没办法达成的理想。所以,我们才会在文学中穷尽一切可能,努力表现爱的天堂与爱的人间。爱得越深,对时代的沉浸自然越深。比如《史记》所写东周列国,可以用一句话管总:不过“弑君三十六,灭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从对时代的介入来评价,《史记》本来就是想在这方面登峰造极,也的确做到了。然而,《史记》中还有一句话: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这句文言文的标准白话译文为:有钱有势还不快乐,不是聪明人。如此解释显然将司马迁那种“穷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的境界低估了。这两句话本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合起来更能理解,字里行间中,引人入胜的关键还是如何爱人生,如何爱世界。
如果不是学业的需要,不是要做毕业论文,要交考试试卷,我们当真以为几十年、上百年来,那些对《荷马史诗》《战争与和平》《红楼梦》《狂人日记》《阿Q正传》不吝赞美的语言,全是这些人由衷地与前辈共鸣了?在新生代的眼里,过去时代的环境需要田野考古一样的专业精神才能略知一二。任何时代都要走进历史,楚国八百年最后亡于小小的寿春,秦朝实现对中国的完全一统后也只存世十几年。时代变迁是社会主流,文学的天赋命运是努力对这些变迁实现艺术的全覆盖,使其存于无尽长河之中,并告诉后来者,曾经的世界,曾经的人间,曾经有很多人拼命地挽狂澜于既倒,让一艘大船得以继续航行。
3
儿子说,从小开始一直
与父亲背道而驰,
想不到绕着地球转了一圈后,
却与父亲撞了个满怀。
刘醒龙:《痛失》的内情一般人不太了解,与读者和小说本身没有关系。《痛失》原本是与上海文艺出版社签了协议的,因为顶不住本地的那些人情世故,才给了长江文艺出版社。为此还不得不再赶着给上海文艺出版社另写一部《弥天》。《痛失》出版后,评论家毛时安在《文汇报》写了一篇文章,最后说了一句很动情的话:中国有这么好的老百姓,如果改革还不成功,那将天理难容。评论家洪水也在《文汇报》发表短文,叹息当年对《分享艰难》的批评犯了盲人摸象的错误。北京的报刊上也有不少评论文章。小说出版的当月,湖南石门县的一家书店老板,三番五次找责编要到我的电话,只为亲口说一声谢谢,他们县里有十来家书店,自开书店以来,从没有哪一本书卖得如此之好,仅他家的书店一个星期就卖出一百多本。问题诡异在于,有人心里出现了“小怪兽”。《痛失》只卖了一个月,市面上断货后,出版社一本也不肯加印。有些出版人,哪怕他开出世上最好的条件,说出一般人不会说的好话,我是永远不可能再与其合作的。
刘醒龙:对这个奖,不能想多了,特别不要与“女权”勾连起来。当初的设想纯粹是应对文坛奖项有些泛滥,考虑到女性一般比较执着,一般男人更是碍于颜面不太好意思去找她们说项,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评奖的公平公正。事实上,这个奖评了六届,基本上符合大家期待。比如,藏语写作翻译成汉语的长篇小说《绿松石》,藏族作家用汉语写作的长篇小说《祭语风中》,用一连四期的版面重点推出的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敦煌本纪》,还有几位本地的年轻作者,这些作家后续的创作成就证明女评委们没有看走眼。
刘醒龙:说实话,我连自己写的书都不向别人推荐,也更不喜欢给别人推荐书。我只能说说自己最近在读的书。也不是读,而是听。因为眼疾,看不清楚,现在好一些,但医生还是不让用眼太狠,所以就选了个听书软件,每天至少听一个小时。如果有年轻朋友喜欢听书的话,建议无论如何将《红楼梦》听上一遍。这个建议也面向所有有兴趣的朋友,特别是已将《红楼梦》读过一两遍的人,重新听上一遍,定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收获。任何供人阅读的书籍都是在说话,实实在在地听书中人、书中物,说起话来,至少会有一种听人倾诉,也与人倾诉的感觉。
编辑:林荟萃
审稿:梁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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