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这是一个发生在很久以前的鲜为人知的故事,这是长期生活在温软熙攘之乡的人所难以感受的经历。如今,当我安坐在宽敞整洁的办公室、缓步在清风习习的林荫道,再回想起那件亲身经历的往事时,已经很有“天方夜谭”的感觉了。1985年春,时为浙江省椒江市气象台预报员的我响应国家号召援藏,前往地处藏北无人区边缘的申扎县气象站从事测报工作。这里海拔高达4700米(比拉萨高出一千多米),距地区所在地的那曲有千里之遥(距最近的邻县班戈也有500华里以上)。当时的申扎县幅员辽阔,面积差不多有三个浙江省大,但人烟却非常稀少,全部人口还不到两万。所谓的“县城”仅有五、六十排平房,五百余人丁。申扎县后来一分为三,析置为申扎县、尼玛县和双湖办事处(县级)。申扎县城的西面和南面阵列着冈底斯山脉的连绵雪峰,海拔普遍在6000米左右。其中最高的那座雪峰名为“甲岗”,位于气象站的正南方,海拔6444米,是冈底斯山东段最高峰,系藏民眼中之神山,自古以来不曾有人攀登过。▲甲岗雪山,拍摄于1987年4月4日。对于雪山,我总有一种莫名的向往。世人素称西藏为“雪域”,我因此认为没有见识过雪山的人算不上真正到过西藏。于是在援藏将近结束的时候,我做了一件当地人从未想做的事——徒手爬上甲岗雪山。那是1987年的4月4日。出于对我安全的担心,同时也为见识一次雪山真容,同站的两位藏族朋友扎达和罗布次仁决意陪我登山。我们提前几天准备了些简陋的登山装备,如牦牛绳、长刀、铁杖、水壶,以及照相机、望远镜和三脚架等,还从医院借来一只袖珍氧气钢瓶。启程登山的前一晚,扎达的妻子阿其默默地为我们准备着干粮——油炸面饼。透过那忽明忽暗的摇曳烛光和通红燃烧的牛粪炉火,我好像看到嫂子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流露出担忧的目光……那天早晨,在本人居室吃过大碗汤面之后,我们三位“壮士”于北京时间七时整静悄悄地踏着寒霜启程了。申扎气象站距离甲岗山北麓有近十公里的路程,中间需要穿越申扎藏布河以及其两岸的宽阔草滩。经过半小时的行军,我们来到河边。时值开冰季节,申扎藏布河仍然残留着岸冰,主河道上时有排排浮冰漂流而下。我们一时受阻于宽阔的河面和湍急、刺骨的河水。▲甲岗山麓。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时,我突发奇想:何不利用大块岸冰充当冰船渡河?于是三人费力推下两块约有四、五平米及六、七平米的冰板,罗布次仁自告奋勇率先登上较小的冰板试渡。眼看那“船”载着罗布很快越过主河道,我们正欲庆贺试航成功时,却见冰船竟然经受不住急流冲击而突然侧翻,罗布随之落水。幸河水不深未遭没顶之苦,但也使其裆部以下全湿,几乎成为“落汤鸡”了。看过罗布次仁“现场直播”翻船落水的狼狈镜头之后,我和扎达也就不敢再试“冰船渡河”之举了。我们循着河岸上下奔走许久,终于觅得一处较浅的河段准备涉水过河。刺骨的寒水令我们不敢脱下鞋袜,不时下漂的浮冰也使我们不敢卷起裤腿。强忍着冰水刺痛,我们在深及大腿的湍急河流中缓缓跋涉,终于安全渡过申扎藏布与罗布次仁会合。过河后我们继续赶路。寒风迅速将我们湿透的裤腿冻得梆硬。以至于走起路来吱哩咔嚓的直掉冰渣。我那双在推“冰船”时弄湿了的棉纱手套也早被冻成冰坨,以至于两手无法再待套中(后来也就一直裸手)。我们紧赶慢赶,总算按计划在十时以前到达甲岗山北麓。这里紧邻着一个由冰川融水冲刷而成的巨大峡谷,谷口处是一个满布巨石的大面积扇形冲刷滩。石滩中间有一条估计是被夏日洪流冲刷而成的宽大深沟,沟底有冰水潺潺流淌。稍作休息并留下合影之后,我们于十时整开始爬山。▲甲岗探险三人组。我与扎达沿峡谷东面的草漫坡上行,罗布次仁却独辟蹊径——竟然单独循大峡谷上行。随着海拔的升高及山势的变化,罗布与我们两人的相对高差越来越大,距离也越来越远了。眼看他的身影快要变成一个黑点了,我赶紧向谷底大声喊叫,希望罗布加快速度上来会合。可不曾想那峡谷的边坡甚为陡峻,而且又满布浮石,攀爬非常困难。罗布费了好大的劲才爬将上来。经过如此一番折腾,罗布次仁的体力也就大大损耗了。又经过一阵努力,大约上到海拔5400米左右的高度,我们进入一个砾石广布的地带——遍坡都是风化了的破碎石片!踩着碎石爬坡是非常吃力的,我们行不多久便气喘如牛,并感肢体极度乏力——初现了生理极限状态。为尽快通过此艰苦路段,我们采取了“依次循进”的办法,即:先由一人连续上行三、四十米后停步休息,再由第二位连续上行并超过第一位三、四十米后停步休息,再由第三位连续上行直至超过第二位三、四十米后停步休息,而当第三位止步时,原第一位必须立即启步行进直至超过处在最上方者三、四十米……三人照此规矩依次循环上行。好不容易通过了砾石坡,却见前方又有一座高度风化了的危崖挡道。攀崖太险,绕道又太远,我们左转右钻,终于寻得一处崖缺翻爬而过。再走过一片宽大平缓的卵石台地,我们于14时前后到达海拔5800米左右的那个乱石滩。这可是一个规模很大的石漫滩,散乱分布的粗大石块好像是曾被大水冲刷过似地,干净且无尖棱。然而在这个高度是决不会有大量的液态水的,估计应属经年常刮的强风之作吧?我们在乱石滩中找了个能够避风的凹窝休息了半个钟头,各人吃了些面饼又喝了些水,并暂存了食物以及部分不太用得着的物件。至14时30分,我们继续上行。走在前面的扎达忽然停住脚步,并随之抱起一坨巨物。我与罗布赶紧趋前观看,却见竟是一支长达七、八十厘米的巨大而完整的野牦牛角——真是不可思议!这牛角何以落到此处?人类之作么?为什么费老大力气带到这个高度而又废弃之?食肉野兽之作么?又有何必要带到如此高处享用?牦牛自己所为吗?在海拔接近6000米的高寒地方应该是没有任何牛类食物的,它总不至于费劲地跑到这上面来寻死吧?而且周围也不曾发现牦牛的其它尸骨啊。将近15时,我们到达海拔约6000米的雪线。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甲岗雪峰南坡那巨大的雪盆----哦!这就是我梦中的雪山奇景?如此贴近!如此真切!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顷刻间漫溢了我的整个身心……这里,绝对是人迹罕至之地——极其空旷静寂,极其洁净清明,广寒的空谷中不时传来雪鸡那“咕-噢、咕-噢”的叫声,直使人感觉好像是来到了天外之地。15时整,我第一个闯进那深浅莫测的甲岗雪盆。为规避雪崩及坍陷,我们约定相互间保持20米左右的距离,后者踩着前者的脚印前进。雪深没膝,步履艰难,体力消耗极大。不久我看到,落在最后面的罗布次仁之体力和意志均已消耗殆尽——在卧雪休息了好一阵后,缓慢地爬回了雪盆之外。而从小在藏北牧区长大的扎达则体力强劲。竟后来居上领先在前了。大约又上了一百米后,雪面逐渐硬结起来,基本上不会没至足踝,于是走路也轻松多了。但有时,你会突然间一脚踩空直陷大腿跟。足下空洞洞的----那可是深不见底的冰裂缝。幸好这里的冰隙均较狭窄,尚不能陷进整个身体。走在前面的扎达止步在一处高大的冰崖之下,我随之近前。但见那高达数十米的断崖顶上正狂风大作。“呜-哇,呜-哇”,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异常可怖。时而有从崖顶上落下的破碎冰块,辟辟啪啪地掉在崖底。断崖底部阴风惨惨,直使人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可怕哦。”扎达不由自主地叫了声。这时我才深刻地明白:有很多的感受只能是身临其境者才能真正领悟得到的。任何间接得到的感受总是不完整的(甚至是扭曲了的)感受。我们继续上行,大约在6200米高度上发现了一条巨大的冰裂缝----长度超百米,宽度四十厘米至两米不等。我战战兢兢地临渊下视,但只见那深切的裂隙底下发出蓝幽幽的光,根本不知底在何处。▲甲岗峰上的冰裂缝。我们壮起胆子冒险跨过冰隙,于17时30分左右到达海拔6200多米的一块台地上。突然间一阵狂风袭来(风力绝对不会低于十级),只见原先平静的雪野刹时一片混沌,呼啸的狂风扬起大片的雪幕,粗硬的雪粒打得人脸生痛。我们背风低低趴下,拼命把头埋在两膝之间,一动不动地足足猫了十分钟之久。狂风过后,雪野又恢复了宁静。站在台地上仰视甲岗雪峰,只见其周围坡面寒光闪烁。“不能再爬了,你看这都已经是冰板了,一定滑得很。”——扎达劝我放弃登顶,到此为止了。然而攀登雪峰乃是我存续已久的梦,我又岂能轻易放弃?我告诉扎达,不想给自己留下终身遗憾。我还要再试,直到证明确实无法攀登为止。扎达拗不过我,只好也跟着再往上攀爬。然而他不久便连续遭遇两次短距滑坠,被摔得晕头转向。他终于吃不住劲了。本来我还想再鼓励一番的,但脑中忽然闪过他妻子阿其送行我们时那担忧的目光,忽然想起他家中那两个可爱的小女孩,便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不要再爬了,我一个人再试试,如果不行就马上回来。”说完这话,我便一个人继续上行。我沿着陡峻的冰坡,用所携带的长刀挖出脚窝,再用另一根铁管(从破折叠椅子上卸下来的)插入冰层卡住另一只脚,一步一步艰难地斜向攀登上行。约莫18时15分,我爬到海拔6300多米的一处山脊线边。伸手扒上裸露的岩脊——咦?怎么感到非常的尖利?好不容易撑上半个身子——天哪!眼前的景象不由得使我倒吸一口凉气。但见犹如刀口般尖利的山脊背面,竟然是一个壁立千仞,其深度和宽度均有五、六百米的巨大“U”型谷。相形之下,我就像是一只蚂蚁附伏在巨大的锅沿之上。我浑身鸡皮疙瘩暴起,两条小腿随即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同时头脑中马上冒出了“今日非死不可”的念头。在六、七级寒风的呼啸声中,我的身体随着心脏的急搏而剧烈颤抖。▲甲岗雪脊。风中传来远处扎达的喊声----我无法听清,但是我知道他是要我立即返回。可是他又哪里知道我目前的处境啊?永别了扎达,我的好兄长,我再也不可能回去了。我腾出一只手向他挥了挥,让他先走----那个高度太寒冷,零下数十度的严寒是他不可能久待的。望着扎达慢慢远去的身影,我的心很沉很沉: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在经过了片刻的恐惧和绝望之后,我的心神开始逐渐稳定下来。我真的毫无希望了吗?真的就这样死了吗?也许还有可能生还吧?但只要有一丝的希望存在,我就要奋力争取啊。然而我目前所在的地方是无法走回头路的——经过我刚才一番斜向攀登之后,已经使自己处在冰川悬谷之上。而且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回头下行只要一脚不稳,便会滑下险峻的冰崖而命丧谷底。我只能继续沿脊线向极顶前进。那可是一段令人惊恐万状的险路,几乎每走一步都蕴含着极大的风险。我摘下那副影响视线的墨镜,并将铁杖和长刀斜插在腰带上,而后手脚并用,在嶙峋的脊线裸岩与光滑的陡峻冰坡之间超常地发挥着自身的登山潜能——时而翻上横亘的岩障,时而掰下松动的石块,时而贴壁挪过冰石相接的险极之地······大约半个小时后,我终于爬出了那段险路。时至今日,每当我回想起攀登甲岗雪山时,便会立刻联想到爬越那段险路的经历,并仍然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里,离甲岗山金字塔状的雪顶已经很近很近了。大概还有七、八十米的样子吧?然而仰望那透着寒光的极峰,我还是感受到了甲岗雪峰那傲然的威势。她冷冷地面对着旷古以来第一个企近的人类,她对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部人显得不屑一顾。惊魂甫定的我,面对着威势傲然的极峰似乎也显得有些气馁了。在这气势恢宏的冈底斯雪山面前,人类的个体竟是如此的渺小。我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登山运动员会最后止步在距离峰顶咫尺之遥的地方。攀登雪山可不仅仅是对登山者体力的考验,更是对其意志的严峻挑战啊。就此告退么?我想自己也许永远都难以承受“功亏一篑”之终生遗憾的。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要再博。于是,带着征服处女峰的勇气和成功在望的喜悦,我集中起几乎全部的剩余体力快速冲向极顶。公元1987年4月4日19时06分,我终于成功地登上了海拔6444米的甲岗之巅。甲岗雪峰从此留下了来自东海之滨的一个浙江人的足迹。我在极顶欢呼,我在极顶呐喊,我拼命地挥舞着随身携带的长刀和铁杖,期待我的同伴能够看到我征服极顶的英姿。▲甲岗冰峰。我还用相机摄下了雪峰“头像”,以及其四野的壮观景色。俯视西南,我看到了如同银蛇般连绵不绝的冈底斯山群峰;极目东望,我遥见“众山之母”念青唐古拉山主峰昂然兀立天边······然而经过15分钟的激动之后,我终于又清醒了过来。我明白自己仍然处在危险境地,仍然没有回到人间。我还能回去吗?我又从什么路径回去?眼看夕阳西沉天色渐晚,扎达与罗布次仁又在何方?甲岗雪峰的四周没有任何安全的坡面能下——全都是陡峭而光滑的冰坡。太阳渐渐西下,风一阵比一阵寒冷,在这远离人世的雪山禁地,我感到极度的孤单······然而我毕竟需要立即下山,除非你打算成为甲岗女神的祭品。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先循原路下到那处马鞍形的雪脊上——也就是冲击峰顶之前曾经停留过的接近那段险脊的地方。然而接下来却几乎是无路可走了······西面是刚刚下来的极顶,南面是陡峻深广的巨大“U”形谷,东面就是那曾经的险脊。好像只有北面还可以一试,但那也是坡度达五、六十度,高度超过百米的险峻冰坡啊。天色渐暗,容不得我再犹豫不决。但是如何下坡呢?我的脑海里忽然现出孩童时代曾经看过的连环画“林海雪原”里登高能手姜青山利用两把匕首攀登四方台冰崖的画面——对了!我今天就采用类似的办法下山吧。于是我迅速将长刀插入冰雪中,并随之俯卧于冰坡上。我希望用长刀和铁杖渐次交替插入冰雪中,以此挂住身体而慢慢下坡。然而铁杖毕竟不能当匕首用,其粗钝的两端很难插入近乎坚硬的冰板。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试着单刀下行了。但那毕竟属于“长”刀,显然不同于姜青山所用的匕首啊——何况我还仅仅只有一把。就在我拔出长刀准备第二次插入的时候,身体开始滑行了······我大惊失色,迅即用长刀拼命地猛凿冰板,然而我似乎已经没有更大的体力了,或许是因为那刀太长,很难使得上力······极度危险的“雪山滑坠”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在光滑如镜的冰坡上,我在完全失控的情况下高速下滑。这一切来得是那样的突然,以至于我再没有任何的补救机会。只听见两耳风声呼呼——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将会滑向何方,我更无法弄清自己还能再生存几秒。世界完全变成了一片空白······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两手则本能地继续紧握着长刀和铁杖,全身呈“大”字形紧贴着冰面下滑、下滑······好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阵阵寒风渐渐唤醒了处在迷糊状态的我——海拔6200米高度的一处积雪很深的阶地截住了我,也截住了我的生命。此时,我的半个身子深陷在雪层之中。我晃了晃脑袋,以证明自己还确凿地活着;又动了动四肢,以确定自己还没有残废。然而由于高速下滑时两只拳面紧贴着冰坡,以至于十指背面的大半表皮都被磨掉了。我那两只几乎冻僵的手上糊满了粘稠的血,还在继续渗出的鲜血不断地滴落在千古洁白的雪地上,如同飘落的玫瑰花瓣一样美丽而且醒目……拾起散落在附近雪地上的照相机及望远镜,却顾不上找回长刀和铁杖,我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那片阶地。走着走着,我渐渐地感到眼前景物模糊----可怕的雪盲症又降临到了我的身上。万幸的是,我在还能分辨出物体的大致轮廓时,安全地跨过了那两条深不见底的可怖的冰隙。当夜幕终于降临到甲岗雪山的时候,我的眼睛再也看不清这个寂静的世界了。在寒冷、饥饿、乏力以及伴随着雪盲而来的恐惧笼罩下,我跌跌撞撞地寻觅着生路······我凭借着本能的方向感,在没膝深的雪地上艰难地挪动着沉重的双腿……走啊,爬啊,滚啊,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算下到了海拔6000米左右的大雪盆。我已经极度虚弱,几乎再也迈不开脚步了。我多么想就地躺倒啊。有很多次,我驻足思考着要不要再走,我似乎觉得已经完成了人生的使命----可以离开人间了。而唯一觉得可惜的是,我仅仅度过25年的光阴,好像太短暂了。然而人间毕竟是美好的,我又怎能轻易舍弃呢?我想起自己过去曾遇到过的险境,最后总能安然过关,总能舒适地躺在自己温暖的被窝里——我今晚还能躺回自己的被窝吗?那是何等舒适美好的感觉啊!然而那凛冽的寒风真切地告诉我,在这远离人世的高寒雪野,我几乎不会有生还的可能。扎达和罗布次仁,应该回到那个储存着食物的乱石滩了——他们已经长达六小时以上未进食,没有理由不到那里补充体能啊?然而那个乱石滩距离大雪盆足有五百米之遥。他们是不可能看到我当前处境的,因此也是不可能施救于我的——我想。▲甲岗峰之巅。距离我当前位置大约十米的地方,是一个深切的冰川悬谷(或称冰瀑布)——这是事后扎达和罗布次仁告诉我的。如果我的体力允许我走完这段路程,那结局也许就是粉身碎骨,如果我没有体力走完这段路程,那便是就地冻僵而成为雪山冰尸。抬头望天,我看见上空弥漫着一团不断变化着的斑斓虹彩----那是什么?是美丽的天堂吗?当然我还有些清醒,我知道那不过是晴朗夜空中的半轮弯月——我那雪盲的眼睛把她极度晕化了。张望四周,我只见到处都是朦胧的白糊糊······什么都看不清。我的意识渐渐进入模糊状态,生理感官也越来越麻木和迟钝了。我漫无目的地、机械而缓慢地挪动着脚步,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逐渐趋近那冰川断崖······我的灵魂似乎已经游离身外,在头顶上空若即若离地飘荡——许多过去的经历片断连同一些莫名其妙的幻景,如若高山浮云般不时地飘过我的脑海······寒风中忽然飘来若有若无的呼唤声,那声音犹如来自遥远的天边----那样的空灵,那样的轻柔,那样的动人心魄!慢慢地,这来自天外的声音终于唤醒了我开始沉睡的魂灵。迷迷朦朦中,我开始感觉到这是在呼唤我的名字----啊!有人来救我了!我今晚不会死了!——这是我头脑中的第一个反应。这“天外来声”越来越临近,越来越清晰了。我终于听出是罗布次仁的声音----让我立刻停住,于是我止步在接近冰崖的地方,等待着罗布的援手。“你的手怎么啦?怎么粘糊糊的?”刚刚抓着我手的罗布惊问。“是···血,没事的······”我对此几乎毫无感觉了。罗布紧拽我的手,把我一步步拉出险境,把我从地狱的边缘拉回到了人间。原来他们两人并没有回到那个乱石滩-为了我的安危,他们竟忍受着极度的寒冷和饥饿,就在大雪盆的边缘整整等候了七个小时。他们目睹我登顶,目睹我滑下冰坡,并在不见我踪影之后还苦熬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没有放弃过任何一丝希望——直到发现月光下大雪盆远处一个黑点在跌跌撞撞地移动——于是迅速前往援救。没有他们,我将毫无疑问地至今仍然留在甲岗雪山上。也许会在千百年以后,被人作为“先人遗体”而研究。我们现在已经远离原路了。若要返回原路的话,就必须重新攀爬高差近百米的山坡——对此我是绝对没有能力的了。无可奈何,扎达决定循谷直下。然而这又是何等危险的峡道啊。记得我们白天曾观察过这个冰川悬谷,那陡峻的地势绝对令人望而生畏。我有理由相信任何人在正常的情况下,都不可能选择此道下山的。应该感谢那半轮高挂天穹的弯月。正是她那洒落到雪山上的柔和月辉,既保证了我们得以看清眼前的路况,又不至于让我们看得太深太远而产生心理上难以承受的恐高之惧。我几乎没有走路的力气了,只好由他俩架着行走。但每当足尖踢到障碍时,便会立即软瘫在地。同时,极度的饥饿也令人难以抵御。我常趁着休息的机会,手抓冰雪塞入嘴巴吞咽······然而这样一来反而加重了冻伤。我的嘴唇肿胀得非常厉害。“不好了!前面有个大窟窿!”好像是扎达的叫声。原来是一个黑洞洞看不见底的深坑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天哪,这可怎么办啊?然而我又能有何为?早已麻木了的我只能傻傻的坐在地上,被动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那捆长而结实的牦牛绳终于派上用场了,扎达先用绳子的一头捆住我的腰,然后让罗布抱紧我慢慢下移——而他则抓牢绳索另一头,找一个牢固的大石头用足死命抵住,当我下到较为安全的地方时,再由罗布爬上另一较高处,而后将扎达斜拉过来······如此,我们先后安全地通过了几处类似的陡崖。时间逐渐接近午夜。随着月亮没入西山,甲岗雪山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死寂世界,我们没有准备任何的照明工具,只能摸黑行路。在通过峡谷中的一个冰湖时,扎达不慎重重地摔了一跤,后脑勺砸到冰面上发出很响的声音······太危险了,绝对不能继续行走了。找到一处背风的巨石脚下,扎达与罗布安顿下我。他们把我紧紧地挤在中间,尽力保护我免受雪山寒风的侵袭。尽管我因左右围护和意识模糊而对寒冷的感觉不太敏感了,然而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那绝对是度分如时般的煎熬啊。他们本来就没有穿足够温暖的衣服,在凛冽的雪山寒风中,身上散发出的每一丝热量都会顷刻间被刮得烟消云散。况且在这远离人世的雪山禁地,极度孤单无助的感觉也在噬咬着他们的意志······长夜漫漫,有谁能够体会雪山夜行人的痛苦啊。终于捱到了晨曦初露之时,我们熬过了艰苦而危险的寒夜。扎达取过我的望远镜遥看山麓以及远处的大草滩,然而发现最近的“人烟”仅是在十里之外的十余顶牧民帐篷。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死撑了。扎达和罗布架着我吃力地继续下行,逐渐地接近了山麓。由于极度的饥饿,虚弱的我已经很难支撑下去了。我再度进入梦幻状态,口中呓语喃喃······我好象觉得自己正作为县里派驻牧乡的工作队,骑着马儿晃悠悠进入牧村,许多牧民夹道欢迎······每当短暂停留之时,我的双手便会到处乱抓东西——山麓地带已无积雪,于是我抓了块石头塞进嘴巴——我几乎丧失判断能力了。终于,我被架到了山下的一个羊圈里。前面不远处就有一个牧村,也许会有人吧?扎达让罗布守护着我,他先去探视情况。也许是命不该绝。当天恰好有位老牧民因病在家休养,他的老伴也留家服侍呢。要知道藏北牧民平时总在牧场,很少留在村子里的——只有在过藏历年的时候才集居村中。听了扎达的解说,那位牧民老婆婆赶紧煮了壶酥油茶,并掏上满满的一碗糌粑让扎达带上。提着酥油茶和糌粑,扎达急速回到安顿我的羊圈里。罗布抱着我,扎达不断地将和着酥油的糌粑糊糊喂入我的嘴巴······我只管大口地吞咽着,好象也感觉不到什么味道了。吃过糌粑糊糊之后,我的全身开始出现筛糠般的颤抖。也许这属于恢复性的反应吧?我的体力好像有了一点恢复,于是由罗布扶着我前往那老牧民的家。牧屋内正烧着牛粪炉,整个房子暖洋洋的,令我非常舒服。坐在炉边的卡垫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油然而生——啊,我终于回到了人间!但是我双眼的雪盲症状依然没有好转,我还是看不清身边的任何人以及房中的任何东西。休息过一阵后罗布扶我走到门外,虽然高原的阳光十分的灿烂,但我还是只能看到白茫茫大雾一片。此地已经远离县城近三十公里。没有车辆,我不可能当天回站。但为了尽快消除县上、站里以及家人们的牵挂,扎达决定先自回站。罗布则看护着我继续滞留老牧民的家。幸好扎达及时赶回县上,否则事情也许会变得很糟——原来当发现我们彻夜未归后,阿其大清早便跑到草滩上眺望,然而她眼巴巴地期待了几个小时都没有看见我们回归的影子。于是只好向县里报告。县人大主任布才迅速组织大量人马,分七组(每组七、八人)准备上山寻找我们。当扎达走到我们昨日涉渡的河边时,刚好就遇上了正在渡河的救援队伍(少部分先遣人员甚至已开始登山了)。▲十年后,重访甲岗牧屋1997年4月4日。又经过了漫长的一夜。当高原上的灿烂阳光再次照亮甲岗雪山的时候,我的体力和视力也有效地恢复了。走出简陋的土垒小牧屋,我站在甲岗东麓回望曾经博命的雪峰,但见她是如此的宁静平和——竟然找不到丝毫的狰狞之处。也许这才是雪山的真正魅力——宁静中蕴含着暴戾,平和中深藏着凶险。回眸东望,不远处见有一眼冒着腾腾热气的温泉;更远的地方,明亮阳光照耀下的申扎藏布草滩上,我还看见了清亮的河流、悠闲的羊群和弥漫着缕缕炊烟的牧民帐房······世界是多么的美好啊!我真庆幸自己还能继续生活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远处忽然出现了一股尘龙,且其前端还在不断地快速地伸展······“汽车!”我兴奋地大声喊叫。我看清了,这是县上派来接我“回家”的汽车。告别老牧夫妇(不曾想这一别竟是永远——当我十年后重访故地时,老牧民却已去世),我在罗布的搀扶下走近河对岸停车的地方。前来接我的人都是站里的老同事,搞后勤的才加背我涉过申扎藏布。那辆东风卡车停在一户牧民的帐蓬边,我们进入帐房稍息。藏族同事与牧民们正用藏语谈论着我们攀爬甲岗雪山的事。罗布翻译给我说,他们都认为我非常勇敢,但是触犯了甲岗女神危险很大,可能还难以平安地活下去。当天下午,我终于回到了县城。县医院的医生捏了捏我那十个被冻得硬梆梆且已变色的手指,告诉我可能会双手残废。医院里也没有抗冻伤的药物,医生只是用消炎药涂抹后再裹以满手的纱布。这样,我的两手便都变成了“熊掌”的模样。数天之后,随着层层纱布的揭开,我看见几乎所有的手指都肿胀得很厉害。并如同蒸熟了的紫茄一样难看。再过了若干天,我大部分手指那层厚厚的外皮如同蜕皮般地剥落了。随同指皮剥落的还有指甲——几乎所有的指甲。曾经有人告诉我:你将不会再有指甲了——因为甲跟都已冻坏。然而我那坚强的生命力终使我重生了所有的指甲,现在除了十指的背面以及部分指甲的跟部还遗留下难于磨灭的伤痕之外,我的两手几乎完全恢复了常态。虽然攀登甲岗雪山的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它始终十分的清晰。甲岗山以及申扎及至西藏,我把她当作自己的重生之地,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当作自己永远珍爱的土地。自此,在每年的4月4日,我必定会写信或打电话向扎达和罗布次仁致意——我永远都不能忘记他们。甲岗雪山探险的经历给了我一份很宝贵的财富,从此我开始看淡物欲,自然保持平常心。对于尘世间的诸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