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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生子女,走到人生的岔路口。如果没有目睹身边人的经历,我恐怕还觉得养老这件事离我和90后很遥远。马上30岁的小胡,曾经是我胡吃海喝的好友,在记忆里,我们是加完大夜班凌晨3点也要出去耍的疯子,是岁月怎么锤也锤不趴下的“年轻人”。但当小胡的母亲确诊了早发性阿兹海默症之后,医保卡和养老保险、药瓶子和检查单,把出游计划和小胡的人生掰得粉碎。我们曾以为太阳永不落山,但小胡的故事猛然提醒了我:独生子女当中的一批人,已经提前迈进了“独子养老”时代。父母的衰老与疾病,就是独生子女们走向兵荒马乱的前奏。而这并非孤例。被美化的“老年痴呆”阿兹海默症,或许是“独子养老”时代最令人头疼的问题之一。在中国3亿老人里,有近1000万人阿尔兹海默患者,作为一种至今尚未被完全了解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赶上的人,除了陪伴与照料,只有束手无策。1994年出生的女孩@王小尘是一个抖音博主,她在短视频里自报家门:父亲患有帕金森综合症,母亲患有阿兹海默症,而她是一个独生子女。2006年,父亲头晕去医院检查,从此之后,家里便多了一位帕金森综合症患者。@王小尘刚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就嘱咐她早点学会开车,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恐怕就再也无法握住方向盘了。当时她并没有料到接踵而至的打击。一直疲于照顾父亲的母亲,2019年查出了阿兹海默症。这种被民间称为“老年痴呆”的疾病,多发于65岁左右。从视频来看,@王小尘的母亲属于早发性阿兹海默症,在身体机能还未出现明显故障的时候,认知功能却提前退化了。雷厉风行的母亲,记性越来越差,脾气也变得古怪。她会在路上责怪女儿没有带她上厕所,实际上女儿才带她去过几次。生病之后,母亲仍然保留着她从前的行为习惯。吃完饭后,行动迟缓的母亲下意识起身收拾碗筷,她慢慢地收,女儿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催她,不打断。母亲忘记一个碗,女儿就帮母亲拿进厨房。洗完碗后,母亲做着拖地的动作,手上拿着的却是一个扫帚。女儿也没忍心纠正母亲的所有行为,她在视频里打了一行字:“因为这根本不重要,你们明白吗?”在超市,母亲无法把一辆购物车推到正确的方向;一道100-7的算术题,母亲思考半天也会答错;在室外,母亲面对矮矮的台阶犯难,走得像一个2岁小孩般谨慎又畏惧。而@王小尘转变成了母亲的角色,用着对小孩说话的语气,鼓励母亲再上一层台阶。她明白,这一切都只是刚开始,往后只会更难。作为照顾病患的家属,要承受超出负荷的身体压力与精神压力。@王小尘在视频里自白,父母生病的素材都是她哭着剪完的。自从母亲患上阿兹海默症后,她便辞职在家全职照顾父母。她并不想放弃工作,可每次下班回家,都要面对一片狼藉的屋子和情绪消沉的父母,她都忍不住自责,患病的父母是如何在家度过漫长的一天的。她再也无法安心上班,于是退出职场。丈夫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她的家庭之后,她多了一个帮手,也多了一份心理负担。她一边感激丈夫的帮忙,一边笼罩在巨大的愧疚感之下,无时不刻观察着丈夫的情绪,一旦丈夫不开心,她就会自责:果然,我的家庭影响了他。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下,她开始情绪性进食,胖了20斤,可是暴食之后,快乐转瞬即逝,乌云再次密布。现在的她依然没有找到解决方案。如果不是@王小尘将阿兹海默症患者的状态拍摄成短视频,恐怕许多年轻人都以为阿兹海默症离自己很远,离父母很远。实际上,她就是那个提前被“独子养老问题”拽下来的同龄人。尽管她揭示了现实的残酷,可在生活里,大多数人提起阿兹海默症,仍旧一知半解:要么用一句“老糊涂了”概括,要么用“老年痴呆”的说辞简化,以至于在想象中的阿兹海默症,好像真的像公益广告宣传片里那般温和——失忆的老人忘记了你是谁,却还记得你小时候爱吃的饺子。而现实并没有那么温情脉脉。一位微博网友在外公患病之后,才发现了阿兹海默症的真相。这种病症并没有剥夺外公的行动能力,反而让他变得极其失控,力气巨大,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也能精神旺盛地暴力拆家,甚至不能控制大小便。在评论区里,许多网友分享了相同的境遇。有人的姥姥在患病之后出现幻觉,满嘴不清醒的胡话;有人的外婆曾经温柔慈祥,现在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子女和保姆;有人的爷爷乱砸东西乱脱衣服,家门锁了也要想办法爬出去;有人的婆婆已经进入晚期,一切行动都要被固定,否则排泄物会被她到处涂抹。我们看到的,是性情巨变的老人,实际上他们经历的,是一场颅内的飓风。奥斯卡获奖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就以安东尼·霍普金斯的第一视角演出了一个阿兹海默症老人看到的世界:一部恐怖片。辨认不出的空间,究竟是自己的房子还是女儿的家;沙发上陌生的男人,为什么会自称是女婿;昨天刚来的保姆,今天就换了一张脸;窗外的停车线,为什么每天都在变。每一处空间都在扭曲,每一秒时间都在重复。该出现的油画不见了,该戴在手上的手表不见了,女儿明明说好不离开,下一秒又消失了。自称是女婿的陌生男人,上来就扇了自己几巴掌。而站在视角之外的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失智的老人胡搅蛮缠。他怀疑保姆偷自己的手表,他怀疑女儿霸占自己的房子,他怀疑女婿想把自己赶走,他诅咒女儿死得比自己早,这样自己就可以在女儿的葬礼上向所有人揭露她的嘴脸。“他曾经吃过的亏、受过的委屈、挨饿受冻都在遗失了记忆与理智的情况下爆发出来。”微博一位网友如此评价阿兹海默症的阴暗面。老人逐渐退化成一个婴儿,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开始无助地大哭,不断地叫喊着“妈妈”,像一个被遗忘在幼儿园的孩子。而对于照护病人的家属来说,疲惫和挫败感就像缠在身上的幽灵。哈佛大学著名人类学家、医学人类学奠基人凯博文,用他的亲身经历写成了一本名为《照护:哈佛医师和阿尔茨海默病妻子的十年》的著作。即便学富五车,凯博文仍然无法积极面对认知混乱的妻子,作为病人家属,他每天都在惊恐万分与伤心欲绝中度过:“顺利的话,妻子很快入睡,我悄悄起床、关上房门,洗碗、收拾房间、备好第二天食物和药物,为工作做些准备。终于躺回床上,我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接下来12小时要做的事情:夜里叫她起床去上厕所,以免再次失禁弄脏了床铺和地板;早点起床,以便我有足够时间从容温柔地帮她洗澡穿衣;最后,希望妻子不要在半夜惊醒后大喊大叫,在屋里不停走动或是对我拳打脚踢。第二天起床,我将重复这一切。”如果在所有痛苦里挑选最难捱的时刻,那一定是直面病人眼里的陌生与恐惧。明明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而现在ta却用冷漠拒斥你,甚至会以最大的恶意中伤你。凯博文说,阿兹海默症是残酷的,对照护者来说也是,原因之一就是它剥夺了照护过程中一个很关键的部分:被照护者的反馈。家属能做的,只有目送亲人的精神逐步退化,混沌地走向生命的尽头。一位90后患者家属的自述突如其来的癌症,急匆匆将另一部分独生子女拽进了照护父母的漩涡。出生于1993年的陈大渡,是一位晚期癌症患者的家属。等待父亲CT结果的那一夜,她失眠了。所以清晨6点手机收到报告时,她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考虑恶性”四个字。那时她还不明白,为什么前天X光检查“未见明显异常”,但她知道,一场关于癌症的仗,正式在她的人生中打响了。父亲的CEA(癌胚抗原)严重超标,可他本人却没当回事,甚至把超标的指数当作向朋友们吹牛的谈资,这让陈大渡有些懊恼:父亲也太不把癌症当回事了。最开始的检查,甚至是陈大渡恳求父亲去做的,父亲觉得去医院无非是浪费时间、耽误工作、还要排长队,甚至嫌弃医生没有“微笑服务”。陈大渡没办法,只好自己当起了中间人,一边给父亲微笑服务,一边给医生陪笑解释。为了把父亲拉进医院,陈大渡甚至搬出了已经过世的奶奶,声称奶奶“托梦转告父亲去做一个胸部CT”。为了让这个谎言毫无破绽,她还润色了细节:奶奶说她想吃桃酥,说她的屋子(坟墓)漏雨。“我爸不知道我知道桃酥这件事,甚至我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桃酥,我说这些话就是为了让他相信”。最后,固执的父亲终于在奶奶的坟前保证配合治疗。在北大一路本硕博的陈大渡,多方考核了国内外几家医院之后,最终确定了母校的肿瘤医院。在她忙碌的同时,父亲却嫌医院路程太远,停车场不好停车,时不时抱怨麻烦。但也不是没有开心的时刻。诊疗过程中,充满人格魅力的父亲用乐观的心态感染了整个楼道。病友们把父亲当作精神领袖,父亲倒也很受用,一边安慰病友,一边积极普及癌症知识。甚至有些消极的病友、崩溃的家属连医生的话都听不进去,但父亲一劝就能想通。说起父亲的乐观,陈大渡调侃他是“无知者无畏”,其实父亲初中都没有毕业,就是一个喜欢吹牛的小老头罢了:“他连肺癌是什么都不知道,结果还有女病友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请教他乳腺癌怎么治疗。”陪父亲看病,憔悴的她东奔西跑,瘦了十斤,反倒是父亲像老首长视察病房一样精神矍铄。长期沉浸在病人家属的角色里,陈大渡已经自学了不少关于癌症的知识,甚至成为了纵横医院的老手。每一次去医院,陈大渡都会准备好一套“医生开好、已经缴完费、但还没有预约”的检查单。这是她数次分析后得出的最优解。如果临时需要做一个检查,家属会面临三种情况:一是医生没有开单子、二是来不及缴费、三是还没有预约。所以她将前两步准备好,紧要关头就不会措手不及。为了抢到合适的日期,一项9月份的复查,她通常在2月份已经预约好了。正在读博的陈大渡有强大的资料整合能力和流程把控能力:“我只有把看病过程中的每一件事情安排好,我才能掌控好这个病;我控制了看病的行为,我才能有效地控制病情的发展。”她买了许多关于癌症的治疗手册自学,以及一本关于病人家属的书《病人家属,请来一下》,书里囊括了作为家属需要提前了解的所有信息和知识。她还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在线文档《北肿肺癌队友攻略》,这是⼀份我⻅过最详细的看病指南。包括化疗中、住院前、手术后有助于改善就医体验的小贴士、健身类、⽇常类、看病器具类以及防骗提示等等。带父亲看病的背后,陈大渡也在积极治疗自己。患有抑郁症的她,需要先打赢自己的仗,才能为父亲继续奔波。幸运的是,积极治疗的她没有倒下,持续扮演着家里的主心骨。“有伞的孩子才可以在雨中漫步,没有伞的孩子只能快步奔跑”,谈起自己,陈大渡说得并不多。父母是清闲的小市民,但陈大渡是一个极具主体性的90后独生子女。高一那年,她在北京四环房价1万出头时央求父母买房,因为“太麻烦”而被拒绝后,她写完作业连夜上网看二手房,带母亲实地考察后,第二天一放学就去付款了。后来,选专业挣学费、留学保研读博、相亲恋爱结婚,⼈⽣中的所有⼤⼩事都由她⾃⼰全权做主。父母更像是依赖陈大渡的孩子。她感慨道:“照顾一个50多岁的孩子,和照顾一个5岁的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体验。5岁的孩子会完全信任你,而50岁的孩子会自以为很成熟。5岁的孩子每一天都会长大,而50岁的孩子,他每一天只会比前一天更衰老,更何况是一个绝症病人。”照顾幼儿的时候,幼儿是单独的个体;而照顾父母的时候,他们二人是整体。子女对于一方太热切,另一方就会觉得被冷落。陈大渡形容,父母就像她带大的二胎,被保护在温室里:“现在的社会,很多夫妻养不起二胎,而我们这些人,就像年轻的单身妈妈带着两个生病的小孩。前者终究会享受天伦之乐,⽽后者时刻准备着⼈财两空。”直到现在,父母仍然不理解,女儿为什么⾮要看书、为什么⾮要写论⽂、为什么困了也不能睡觉——他们脱离社会太久,早已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竞争有多么激烈,而他们如此幸运,拥有一个强大的孩子,替他们扮演了父母的角色。和病友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陈大渡组织了一个微信群,目标是建国100年的时候,组织100个病友,亲手向主治⼤夫送锦旗和100⽀玫瑰花、100张全家福、100句鼓励陌生病友的话。要求就是,这100个病友都要好好治疗,⼀个都不许掉队——⼤家都要活下来。陪父亲治病化疗的这段时间,文科生陈大渡一边写专著,一边学python语言,甚至开发了一个病历网站。最开始,她发现⼀沓沓纸质检查单和诊断报告,拿取极不⽅便,于是她发挥了学霸的整理分类技能,将所有资料全部收集在⼀个⿊⾊的⽂件夹⾥。就诊信息分⻔别类,封⾯还贴着几家医院的就医卡号条形码,塑料兜⾥分别夹好了⽗亲的身份证、医保卡、银⾏卡、病历本,随取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