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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岩 | 运演未来主义科幻小说及其与神话和科学的关系
贵州省孔学堂发展基金会资助CSSCI扩展版来源期刊、人大复印报刊资料重要来源期刊本文来源:《孔学堂》(中英双语)2022年第4期。“两创”研究:中国古代神话与科幻研究专题摘要:科幻未来主义是中国科幻文学中出现很早、且具有创作共识的一个潜在的派别。属于这个派别的作者,想通过对未来的创新性展演,描绘人类更智慧地走向未来的过程。中国的科幻未来主义分成四个流派,分别是蓝图未来主义、运演未来主义、体验未来主义和混合未来主义。本文将聚焦运演未来主义这个独特的派别,并试图通过这种未来主义创作方式的发现过程、文学特性和作品对人类认知的改进,对类型进行概括总结。文章中还将特别讨论这类作品跟神话之间的区别和联系。关键词:科幻 运演未来主义 叙事内卷 叙事蔓生 神话 科学作者吴岩,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教授、粤港澳大湾区科技人文与创新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大纲一、“化石蛋事件”与运演未来主义的发现二、运演未来主义科幻小说及其在中国的发展三、运演未来主义科幻小说与神话的关系四、文学是否具有认知优势:运演未来主义与科学一、“化石蛋事件”与运演未来主义的发现科幻未来主义是中国科幻文学中出现很早且具有创作共识的一个潜在的派别。属于这个派别的作者,想通过对未来的创新性展演,描绘人类更智慧地走向未来的过程。中国的科幻未来主义分成四个流派,分别是蓝图未来主义、运演未来主义、体验未来主义和混合未来主义。本文将聚焦运演未来主义这个独特的派别。触动笔者发现运演未来主义科幻小说的事件发生于40多年前。1979年7月19日,《中国青年报》“科普小议”专栏发表的甄朔南的文章《科学性是思想性的本源》[1],对叶永烈科幻小说《世界最高峰上的奇迹》改编而成的连环画《奇异的化石蛋》提出批评。在文章中,甄朔南严厉批判这部作品不科学,导致了思想混乱,是“伪科学的标本”。8月2日,叶永烈在同样的专栏就此发表反驳文章《科学·幻想·合理》[2],为自己辩护。两篇文章所构成的第一轮争论的效力,被甄朔南在8月14日发表的第二次批评《科学幻想从何而来?——兼答叶永烈同志》[3]所加强。而叶永烈针对这篇批评的反驳文章被编辑认为过分专业而不予发表。中国科幻史上围绕化石蛋的这“一轮半”争论,成了发展中一个重要里程碑。改革开放之后风起云涌的科幻热潮也因为这次争论和随后产生的对科幻小说的不信任被彻底破坏。这个时段活跃的多数作家随后离开了创作领域,中国科幻小说进入新的低潮。按理说,一篇发表在报纸副刊上的科普评论,不会产生这么巨大的影响。因此,多年以来,“化石蛋事件”就成了科幻史研究中不能绕过的话题。争论的发起者坚称他们是为了维护科普作品中科学的权威性,而科幻作家则认为争论的产生是因为这些来自科学界的批评家不熟悉小说性质。这样一场话语权之争也导致了科幻小说的归属难题。“姓科还是姓文”,谁说了算?久而久之,人们不再回头认真阅读这几篇富有争议性的原始文章。这也让我们失去了一次发现全新的科幻小说亚类型的机会。在今天的文化语境中观察“化石蛋事件”的争论能给我们很多启示。甄朔南的文章借助科学话语,借助当时的科学知识,权威性地给叶永烈的作品指出了三点“错误”。第一,小说主人公沿着恐龙脚印化石寻找恐龙蛋化石的过程违反化石埋藏学。恐龙脚印的保存需要湿润的环境,而恐龙下蛋则专门挑选干燥的环境。由于化石脚印和化石蛋保存条件的差异,两者不太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地区。第二,按照古代莲子复活的方式向前推理,认为恐龙蛋也能在七千万年的历史中得到保存是背离科学常识的。第三,小说中的所谓海生恐龙属于无稽之谈。由此他得出结论,这种伪科学作品会导致读者的思想混乱。鉴于甄朔南是北京自然博物馆副研究员,看似进行过恐龙研究且出版过一些读物,因此这样的批评不可小视。接下来再看看叶永烈的反驳。叶永烈在文章中认为,科幻小说是在今天的科学成果基础上对未来的合理推测。因此就不能局限在今天的知识之上。他就三个问题进行的解答是这样的。第一,虽然恐龙相关的化石有各自的产生条件,但事件可以把这些条件串联起来。设想在某一个下雨的阴霾日子里,有一只恐龙踩下一连串脚印后走向山坡的阳面去产卵,两类埋藏条件在一个地区就全部具备了。因此小说并不违反科学原理。第二,年代外推也没有错。是编辑为了让作品简化才去掉了推理的大量中间环节,许多更久远的生物复活例子被省略,这导致作品看起来例证不足。但这不是作者的错。第三,海中有恐龙也不是不可能的,甄朔南本人也写过这样的科普文章。叶永烈的反驳,多数采用了案例列举的方式,这种回应在科学家那里是否能被接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而他采用叙事手法去回答问题,就更是让具有科学素养的学者耻笑。具有放之四海而皆准意义的概化性结论,跟某个具体条件下的事件案例,不在一个科学思考层次之上。而诉诸叙事,则更是找错了方法。于是,这场“化石蛋事件”从对抗双方的工具使用上,已经奠定了作家失败的命运。但是,甄朔南的做法就是可以被接受的吗?不要说《世界最高峰上的奇迹》和《奇异的化石蛋》都是文学或艺术作品,跟科学论文在性质上完全不同,就是他的说理本身,就那么值得信赖吗?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月,由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主办的《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杂志的第10期就刊登了赵资奎研究员的论文,题目是《河南内乡新的恐龙蛋类型和恐龙脚印化石的发现及其意义》[4]。这篇论文详细阐述了一个脚印化石跟恐龙蛋化石重叠的标本。原来,科研人员已经在1974—1975年间的河南内乡县夏馆后庄北东0.5公里的白垩系紫红、棕红色砂质泥岩夹薄层灰白色砂砾岩中,发现了15枚完整恐龙蛋和一枚不完整恐龙蛋,这个标本编号为V5738。在那枚不完整的恐龙蛋上有一个恐龙脚印的压痕。这篇文章在事实上颠覆了甄朔南对叶永烈的第一项指责。甄朔南对此是否知道?我们找到1983年3月26日甄朔南发表的一篇新的文章,标题是《还是应当尊重科学——补谈〈世界最高峰上的奇迹〉》,发现了对“化石蛋事件”的一次补充争论。但在这一次,甄朔南并没有对化石脚印和化石蛋问题提供任何新的信息补充。站在今天的角度重新观察1979年的“化石蛋事件”,我们看到的是些什么?我更倾向于将这个问题放在科学家和作家之间的思维差异、科学批评跟科幻批评之间的性质差异、对世界表征方式的哲学观差异中进行分析。概化的科学结论跟具体的科学现实,在科学的范畴之内都不能被等同。更不要提用来针对文学作品进行指责了。叶永烈采用讲故事方式进行的反驳,在一个作家思维或方法论范畴内毫无错误。文学作品,无论是科幻文学作品还是其他类型的文学作品,本身就是一种叙事,是时间和过程中多重因素造就的独特事件的一次展现,这种展现服从叙事原则而不是概化原则。鉴于科幻小说存在的本来意义到底是不是阐释科学原理这个问题本身还存在着争论,甄朔南的做法明显缺乏问题的适配性。叶永烈通过叙事方式参与“化石蛋事件”的辩论,这件事给人留下的是一种特殊的思考。这一思考就是要确认科幻小说,特别是以叙事运演为核心的科幻小说,是否跟叙事之间有着特别紧密的关系?叙事运演本身是否构成了一种跟科学的概括性有着本质差异的独特表征方式?以这种表征方式为主要手法的作品是否能建构一种独特的科幻小说亚类型?运演未来主义正是在这样的思考之下和语义环境之中被发现的。这一发现为中国科幻未来主义的研究增添了一个有意义的框架。二、运演未来主义科幻小说及其在中国的发展“运”的原意有运动、转动、搬送、运送、运用等含义。“演”则有水长流、引长、延及、推演等含义。将“运”“演”两个字合并成一个新词,应该是近代以后才有的事情。但运演合并后的词义能很好地推测出来——通过运动让一个事件绵延。心理学家皮亚杰把儿童的思维发展分成前运演、运演和后运演几个不同时段,这里的运演,更多是从思维角度讨论儿童对问题的认知,含有逻辑的意味。皮亚杰所谓的运演,在英文中是operation,这个词汇含有操作、手术、运营等意思。科幻小说作为一种外来小说类型,原有的本土词汇可能无法涵盖其中的特征元素。因此笔者采用运演作为表述一类未来主义作品的核心概念。这里所说的运演,是作家对叙事操作留下的文字后果。而这种操作的结果,是使科幻作品的情节不断通过运动而绵延和展演。在《中国科幻未来主义:时代表现、类型与特征》一文中,笔者给运演未来主义如下定义:“所谓运演未来主义,指的是小说在一个较为长期的历史时段或较为宏大的外在场面之下,让叙事在交织的多重线索中蔓生发展,逐渐把时间推向未来。”[5]这个定义已经清晰地展示了这一科幻亚类型的风貌。运演未来主义作品又可以分为历程运演、历事运演和心理运演三种类型。历程运演主要指的是故事通过时间和空间转换进行叙事推进,许多游历型科幻小说属于历程运演类作品。历事运演指的是通过一系列人类或非人类参与的事件,以交互作用方式发生的叙事推进。具有惊险和侦探性的小说常常是历事运演类的科幻作品。心理运演指的是以一系列心理过程为核心发生的叙事运演,成长成熟类的科幻小说或心理主题性的科幻小说,都属于心理运演类作品。在具体创作过程中,作家并不会把运演方式做这么细致的区分,因此,多数运演未来主义作品是混合式的,但也不可否认有的作品更强调时空的不断改变,有的作品更强调事件的连续改变,而有的作品更强调心理或心灵过程的发生发展。运演未来主义跟其他几种形式的未来主义,都是中国科幻文学产生之后马上出现的创作亚类型。这一点只要我们追寻历史发展的足迹,就能清晰地定位各个时段的里程碑式作品。晚清是中国科幻小说产生的第一个时段。1908年由小说林社出版的碧荷馆主人作品《新纪元》,可以作为运演未来主义的一个典型范例。这是一部充满了惊人预见性的作品。作者认为,经过百年努力,中国会成为一个强盛的国家,而强盛必定伴随着对传统文化符号的重新提取。重新提取传统文化符号不仅仅是自己民族的事,文化重建的过程也必定伴随着国际关系的紧张。小说中描述的故事发生在1999年,中国政府准备实行以黄帝生日为起始日的所谓“黄帝纪年”替代通行的基督教纪年。让中国政府没有想到的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纪年方式改变,却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应。多数国家政府拒绝接受中国的纪年方式,并对此进行口诛笔伐。此时,欧洲小国匈牙利通过议会选举总统,一位华裔获胜。匈牙利的华裔总统采取与中国的友好政策,决定依从中国共同改变纪年的方法。这一决定导致了欧洲国家的联合干预。匈牙利总统不得不向中国求援。中国认为,匈牙利的做法是一个国家独立自主精神的体现,其他国家的干涉是无理的,遂坚决支持匈牙利议会的决定。欧洲国家为此发动集体讨伐,派出他们的强大海军和刚刚组建的气球部队。小说从头到尾,讲述的就是中国政府为化解这场危机所做的努力,政治上连横合纵,军事上敢于斗争。敌我两军的对弈从南中国海开始,逐渐发展到东南亚、印度洋、红海甚至地中海。双方相互斗法,胜负难分。小说的背后至少在弘扬两个特别重要的战争价值取向:一个是要选择正义,一个是要选择先进武器。在情节上,《新纪元》采用单线程叙事历程和历事混合模式,纪年的改变和武器的不断更新是小说中两个特别重要的情节关键点,而这两个点恰好都是运演未来主义中叙事蔓生的主要生发点。新中国成立以后,运演未来主义继续保持发展势头。1960年,童恩正的小说《古峡迷雾》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故事讲述了西南大学考古学系主任杨传德从一个虎族遗留的考古器物编号上发现了在川渝地区已经消亡了的古代少数民族的信息。考古学界对这个民族的存在一直有着争议。杨传德循着器物追踪到瞿塘峡,进一步发现了这个民族独创的文字和高超的青铜锻造技术。在追踪一把青铜剑的过程中他找到了一个山洞并意外地发现了一具现代人的遗体,经过调查发现这个人是新中国成立之前中美联合西南考察队队员吴均。尸体解剖显示吴均是被钝器杀害。这让杨教授又发现了旧中国文物盗窃和非法出国的一段历史。小说中最令人震惊的是,杀人凶手来自联合考察队内部。这位凶手竟然是考察队的美方队长史密斯。史密斯不但参与了文物走私,还通过发表论文将中华民族本有的一体化历史歪曲成另一个样式。小说的结尾回到当代,在新中国,具有正义感的科学家带头人不但查清了历史的真相,还能引领科学的进步。杨传德领导的民族学和语言学交叉团队在使用了最先进的电子计算机之后,破译了虎族象形文字。原来所谓的古代巴国,从名称上就包含着追求自由的含义。童恩正的小说属于历事模式,情节跌宕起伏,运演过程清晰明了。虽然故事中的一些想法现在看起来有些偏执,但作为运演未来主义的关键点,作品中人物围绕各种时代遗存的行动,给人深刻印象。1979年,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小说中叙述的年代,中国人已经建造起世界上最先进的行星际探测飞船。这种飞船以电脑自动控制,具有足够的燃料作为能源,人机互动采用语音识别系统,有类似VR的全景电视,飞船还能进行垂直降落。小说情节开始于一次国际危机:某大国的间谍卫星降落在中国先进的航天发射场,触发飞船的意外发射,三个中学生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进入太空。此后,故事沿着两个方向前进:一是地面上进行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二是三个孩子在太空中所遭遇的困难。在全景式的战争中,人类能利用中微子通讯方式,并在战争结束后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了丢失的东方号。而太空中的孩子们逃过了超新星的爆发,还利用黑洞扭转了航向。在小说的结尾,地面与太空、寻找与折返,两条主线合二为一,东方号成功返航。《飞向人马座》也是历事历程混合模式的作品。因为巧妙融入相对论导致了两条线索在物理坐标系上的差异,使极限下才能存在的相对论成为现实,这一点别具匠心。在此之外,三位少年的心理成长过程形成了小说的第三条运演主线,把这部小说看成是历程、历事、心理运演的模式混合也不为过。中国科幻小说中的运演未来主义形式的多元发展,也尝试在视角上变得多元和散点。在这方面宋宜昌是第一位尝试者。他在1979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V的贬值》和1982年在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祸匣打开之后》,都是这种尝试的典范之作。《V的贬值》是一部讲述易容术发明后改变人类社会的小说。主人公发明的ABS材料,能把丑陋者全部变成美人。这一发明改变了持续多年的人类等级关系,让美丽本身失去了意义,一定程度让被建构在追逐美丽概念之上的商业资本主义,受到了沉重打击。《V的贬值》没有采用战争模式构建作品,作者尝试表现全球化经济,故事中的运演跟ABS的发明和商业运用有着直接关系。《祸匣打开之后》故事发生在22世纪。小说的视点非常分散,日本、美国、中国、韩国、巴西甚至太平洋一些岛国,都是小说故事的生长点。故事中,人类即将遭受前所未有的大地震的袭击。为了减轻地震对人类的危害,人们通过科技力量分散地壳内的压力,但这样的做法却意外地引发了休眠在地球的13位来自大麦哲伦贝娅塔星球的智慧生命西米的苏醒。西米对人类发动了进攻。自以为强大的人类在外来生物的重击下惨败,直到制造出终极武器才暂时挽回了败局。但是,这一看似胜利的结局其实不是结局,终极武器唤醒了休眠在石斑星上的另一些西米。于是,在后来在刘慈欣形容为“黑暗森林”的这个宇宙,各种具有敌意的外星他者仍然潜伏着等待袭击人类。《祸匣打开之后》中的散点视角和全球观察很有特色。在尝试描写多重类型的主人公方面,宋宜昌也做了许多开拓。这里有各个国籍、性向、价值取向的硬汉、科学家、管理者、小人物、病人、穷人、浪荡者和心理自由人。作品还展现了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宇宙生态链。进入21世纪以后,大量运演未来主义作品被创作出来。刘慈欣、王晋康、何夕等许多作家,都是这方面的好手。刘慈欣的每一部长篇小说都充满了叙事运演的内容。《超新星纪元》中超新星的爆发以及孩子们对地球的管理,《球状闪电》中科学家对球状闪电的追逐和探索,《三体》中人类跟外星世界诸多生命之间的关系和自身的技术发展,都通过运演未来主义的基本手法呈现出来。但由于这些作品通常采用的是混合未来主义的方式,故此处不再多叙。三、运演未来主义科幻小说与神话的关系作为叙事文学的小说,离不开情节的发展。因此,情节发展过程是小说的核心特质。但运演未来主义科幻小说中的情节运演大多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会在叙事过程中将自身和外部自然或超自然的世界连接起来。这是一个古老传统的回归,追寻这个传统能让我们回到文学的童年。因为在人类从事初级文学活动的时候,在撰写神话、记录传说和逐渐形成的宗教文学中,这一传统已经形成。意大利内米湖畔阿里奇亚丛林中,女神狄安娜神庙外的那个关于逃亡奴隶折取树枝后能跟祭司决斗,如果击败祭司就能成为森林之王的故事,在詹姆斯·乔治·弗雷泽(S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