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我想问一下格非老师,您觉得现在还是年轻时更有创造力?”男生抛出这个问题后,现场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作家格非也笑了,他回忆了创作历程,然后一以贯之地鼓励年轻人:“这个世界是由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代表的。在文学创作中,年轻人永远有澎湃的生命力。”这场对谈发生在浙江工商大学首届文学周的第一天。4月23日至26日,贾平凹、阿来、格非、毕飞宇、须一瓜等30余位国内知名作家、评论家齐聚浙江工商大学,与师生畅谈文学。“不是明星见面会”活动期间,主办方举办了名家讲座与对谈、文学集市、专题研讨、颁奖仪式等一系列声势浩大的活动,现场一票难求、座无虚席。尽管校方一再强调“这不是一场明星见面会”,但看到“行走的参考文献”,激动的读者们令“非明星见面会”变得“似非而是”:一名西南大学的女生从重庆专程飞来杭州,在候场期间冲到格非面前,让我给他们拍张合影;找贾平凹签名的读者太多,现场签不完,他把书抱回酒店房间接着签;一名没能在会场加到毕飞宇微信的男生,打车追到作家们下榻的酒店,一路打听,在作家们迈进餐厅的前一刻要来了毕飞宇的电子邮箱……“疯狂”的男生姓陈,是浙江工商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一学生。他说,“粉”上毕飞宇是上了大学之后,在郁达夫小说奖作品选里读到了《大雨如注》,内心瞬间被“击中”:“我特别想问他(毕飞宇),是怎么想到写这本书,又是怎么写得这么‘绝’的?”《大雨如注》是毕飞宇创作的短篇小说,讲述了社会底层的大姚夫妇想把女儿姚子涵培养成“上等人”,为此,他们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女儿也争气,学习、才艺样样名列前茅。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大姚夫妇的梦想指日可待。但美国少女米歇尔暑假做姚子涵的家教后,姚子涵性情开始变化,足球场上,大雨如注,两个少女朝着天空大喊。大雨过后,姚子涵病倒,醒来精神错乱,大姚夫妇望女成凤的美好愿望成了泡影。成长于相似的家庭环境下,姚子涵的经历引起了陈同学的共鸣。“突然看到别人有类似的经历,感觉和自己同频了。”他说,阅读后有一种被理解的解脱感。这正是文学的魅力,正如《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所言:“文学在随时代而变,但不变的或许在于文学对人存在的勘探。”“有些东西确实教不了”程永新在当代文坛大名鼎鼎。在上个世界八十年代,他集结了国内先锋派文学势力,直接推动了中国文学前进。现在,他以更沉潜的方式持续这项工作,今年1月加盟浙江工商大学,担任金收获写作中心主任。成立“金收获写作中心”也是本届文学周的一大要事,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来颖杰等领导来揭牌,19位国内知名作家和批评家受聘为咨询委员会成员。校方对此寄予了厚望:“希望金收获写作中心不仅能推动浙江工商大学成为具有文学地标性的大学,同时也能推动浙江文学事业繁荣发展。”高校成立写作中心不是新鲜事,但细看起来,定位各有侧重:有的明确从事文学创作,比如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有的专注于外语写作,比如复旦大学的英文写作中心;有的侧重于非文学的逻辑思维能力锻炼,比如浙江农林大学写作中心,主要进行学理性论说文的写作训练;还有的兼而有之,比如浙江大学中文写作教学研究中心,分为自然、人、社会、创意写作等部分。金收获写作中心的重点显然在文学创作,背靠老牌文学杂志《收获》广阔的作家群,至少不必为师资发愁。但回想起读书时为了作文抓耳挠腮的同学和束手无策的老师和家长,我更想知道的是:“写作”应该怎么教?或者更根本的:“写作”可以教吗?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由格非发起成立,他一直在帮助青年学子精进文学创作,但也承认,有些东西没法教。“写作里有很多基本训练,比如对作品的判断、对文学史的理解、写作活动的整个环节,这些技艺和技能性的部分是可以教的。但天分、对文字的敏感性,这部分确实教不了。”他特别强调,这些训练涉及文章的节奏感、意象的选用,与中小学的作文写作很不相同,“中小学时期的写作要求是刻板、程序化的,到了大学要有一个重新解放自己的过程,回归自己的内心”。毕飞宇在著作《小说课》中也有类似的表达:“我来了南京大学,经常有记者问我,写作到底能不能教?当然能教,我现在就在教你们。但是有一点我必须承认,天赋是没法教的,我自己都没有天赋,如何去教你们?可是,我依然要强调,只要你热爱,用心,用脑子,再有一个好老师,你自己就有能力挖掘自己的天赋,会让自己的天赋最大化,这一点我一丝一毫也不怀疑。我同样不怀疑的还有一条,你不用心,不用功,不思考,不感受,不训练,那你哪怕是莫言,最终也只能是闭嘴。”校方宣传中,“读、思、论、辩、写”的能力提升,是写作中心的重要目标,今后还将以讲座、工作坊、定制课程、创作实训项目等形式推动“文学进高校”。虽然具体的运作方式尚未公布,但程永新透露,将会吸收其他写作中心的运行经验,“毕竟我们的咨询委员会中有一些成员也参与其他高校的写作中心运作”。“有小技巧,没有大力量”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潘凯雄时常收到年轻作者的投稿,对方很谦虚,求给几条修改意见。他认认真真看完,越咂摸心里就越“闷”:“因为真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谈,他们的语言文字、结构、人物刻画没太大问题,甚至语言比年长的作家更有味道,但你的确觉得差了点什么。”差了什么?他又找来年轻作家们聊,发现了问题大概率出在年轻作者们“太飘”。“我们50后的成长经历非常丰富,在种种历史环境中,你想不思考都不行。而现在社会问题比之前少了很多,年轻作家却在安逸中走向了封闭,对‘人’没兴趣,这能创作出有分量、直抵人心的作品吗?“他反问。封闭的困境同样存在于当代大学生身上。成长于网络时代,“虚拟”已深刻嵌进生活,成为另一种“真实”。对此,一名汉语言文学专业硕士当场提问:年轻作家对社会的观察和理解仍有欠缺,那作为年轻一代的我们,应该如何解决自身阅历不足的问题?潘凯雄的回答重点是三个字——“有意识”:“你必须跳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将社会变革与自身实践联系在一起,有意识地观察和思考。”伤痕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等文学流派的生命力正在于此。程永新认为,这些流派的定义没有太大意义,有意义的是“我们慢慢摸索到了一条表现生活真谛的路,而且思维越来越开放:不管用什么手段和方法,只要把人的精神世界描绘出来,那这个探索就是有价值的,这个精神世界跟时代的关系越密切,它的价值越大”。浙江工商大学哲学系教授副徐晟把“大学生不关心社会”归结为“批判性精神的缺失”,但也流露出“理解之同情”。“我们哲学教育让学生去还原思想家问题是怎样提出来的,之后的思维过程是怎样的,但考研的时候会考这些吗?”他认为,大学生考公考研成为主流选择后,批判性思维空间被压缩,“如果选择只是‘今天吃泡面还是火锅’,学生怎么会有批判性思维?”北京大学哲学教授杨立华说:“如果一个人一生能免于哲学的打扰,那我真是祝贺你,其实挺幸福的,一辈子不用想哲学问题,生活在最饱满的直接性当中,把炉火生得通红,挥汗如雨,做你生活的铁匠,多好。”但对于文学创作者来说,这不行。“因为文史哲本就不分家。”苏州大学文学院院长王尧受邀参加《批判与思维》通识课程研讨会,这场关于文学与哲学的讨论也是文学周的一部分。王尧分析,文学和哲学都应和社会构成某种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不是对立和对抗,而是一种间离,用来丈量我们与世界的距离,只是文学是用形象来说话。”“因为有志愿者小时数”身处事关文学的场域里,总会发现一些折射现实的隐喻。作家们下榻的酒店里,一层楼的宴会厅、会议室基本被当下火热的短剧公司包揽,过道中摆放着不同短剧公司的宣传物料,最大的会议室中,大屏幕上播放着短剧如何成为爆款的PPT,底下人头攒动。而作家们则聚在酒店一角的餐厅内安静进餐,正如文学被以短剧为代表的娱乐方式挤进了角落。不可避免的,两者会产生交集,正如最近一次与文学圈有关的高位热搜,是余华和莫言的狗头微信头像。我指着桌上琳琅满目的作家书作,问询负责接待嘉宾的志愿者是否读过,“还没有”“听说过”“好像看过一点”是最多的回答。而当我追问为什么来接待作家时,他们略怀愧意的回答也很坦诚:因为有志愿者小时数。每场活动中途都有观众流失。在剧场外,我拦下一位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一大女生,她抱着一大沓书本提前离场。聊起文学,她喜欢戏剧,常读莎士比亚。但说起现状,自己也觉得困惑,“上了大学,看的文学反而没之前多了”。当然,文学专业的学生必定会收到阅读文学的任务,但也“读得很浅”,主要原因是“没时间,活动太多了”。我还想接着谈谈,但她看看手机,表示歉意:“我还有个会,必须得走了。”远远看去,文学周的盛大景况令人不自觉地追忆上个世纪80年代的文学热,但近处细察,不难发现大学校园里,文学不再是显学,曾经的风景缩成了盆景。但文学对当代大学生的价值仍不可忽视。“科学与艺术就像不同方向攀登同一座山的两个人,在山麓下分手,必将在山顶重逢。”校党委书记郁建兴经常引用法国作家福楼拜的这句话,“提升文学艺术素养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成人之道’,它可以让我们对生活中一切宝贵东西的感知更为真诚、细腻而执着,培养人的思维的多样性,增强对万物生长的感受力和表达力。”这是一条艰难而必需的重建之路。至于金收获写作中心的含金量多高、收获几何,让我们拭目以待。浙江教育报刊总社数媒中心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