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高校学伴的自述：事后感觉像“不平等条约”
我曾经是北京某双一流高校的“学伴”，也叫做“同屋生”。
两年前，在通过简历投递和一轮面试后，我成为学院唯一一位获此 “殊荣” 的学生。
知道我即将搬出宿舍、和美国学生同住的消息之后，很多同学来问我如何通过面试的，他们有的人连简历关都没过。
我记得表格上需要写，是否介意同性恋，是否介意吸烟，是否介意晚睡，大部分被拒绝的同学诚实地填写了“介意”。
面试的时候我还被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浴室被头发堵了，美国室友又不爱清理怎么办？我回答“我最爱收拾头发了”，面试老师笑了，站起来跟我说：“回去等消息吧，有消息一定是好消息”。
那个项目只招收了五名同屋生，一名中国学生对应一名同性别的美国学生，很快，我成为了这五分之一。
我跟同学开玩笑：接下来四个月里，我不仅得陪老美吃喝玩乐，还得陪 “睡” 了。
美国学生公寓
其实我很开心。
当时是夏天，而我已经在美国学生公寓地下二层住了两个夏天：没有阳光、被褥永远潮湿、手机没有信号，每个月还要付 2700 元的房租，而地下一层是 4700 元。
学校一般的宿舍每年只要 650 块，但我有段时间半个月都没有睡好觉，宿舍是 8 人间，整个校区只有一个公共澡堂，晚上 11 点就关闭，宿舍晚上的温度高达 43 度，没有空调，我们只好把被子搬到走廊上来，垃圾桶旁边是几层楼梯的叠加处，风大，每晚都要抢才能睡到。
对我而言，美国学生公寓简直是天堂——双人间、席梦思、电视、独立卫浴、阿姨每周打扫三次房间（包括换一次床上用品）、没有门禁、有空气净化器，关键是还免费！
当时我心里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搬楼上去了啊。
九月伊始，我喜滋滋地搬了进去，发了条朋友圈“新生活开始了哦”，朋友在下面评论，这是学校宿舍吗？看起来像酒店啊。
美国学生公寓
第一次见到新室友的时候，她已经蜷缩在大床上睡着了，看起来小小只的，有着一张和我一样的东方人的脸。
第二天她自我介绍，“你肯定知道宋庆龄吧，那你知道希拉里吗，我来自她们的母校韦尔斯利学院，她大选的时候我正在她团队实习。”
她是学国际政治的，父母于 60 年代从香港移民到美国，她在美国出生成长，这是她第一次回到亚洲。
我小时候在广东长大，她跟家里打电话说粤语的时候我能听懂一些，我们甚至还都喜欢喝同一个香港品牌的豆奶，买了好多在宿舍放着，她教了我一句英文，大意是“我们是灵魂好友”。
正常课程外，国际学院开设了书法课、国画课、武术课等兴趣课程，对留学生和同屋生免费开放，刚开学的时候通常能坐满二三十人的教室，学期末能来四五个就不错了。我选了书法和国画，老师是学校美术学院的教授，每节课前他会帮我们备齐笔墨纸砚，在桌上摆好，等我们来。
此外，每隔一两周还会开放小活动，也是免费的，去爬野长城啦，听京剧、看杂技啦，每学期还有至少一次离京旅游，我们一起去了青岛、河南少林寺、西安兵马俑，“还想去哪你们可以提出来，作为额外的团体活动，只要不是住凯宾斯基酒店都可以考虑”，负责老师跟我们说。我们私下里经常感叹这项目真有钱啊。
这些活动都是免费的，但不意味着完全没有代价。
做为同屋生，我们需要在周日到周四的固定时间段按指纹签到，超过三次没签即被取消同屋资格。
同屋生守则里还明确写着，“美国学生可以带朋友回宿舍，中国学生不可以”，“美国学生必须讲中文，中国学生不能讲英文”。
后来总是有人问我，跟美国室友住的这一年多，我的英文一定提高很快，其实不然，因为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规则就是，中国学生禁止跟美国学生练英文，要帮助他们学中文，听说有中国学生在爬长城的时候讲了英文，回来便被开除了，而我在不小心说了句 “cool” 之后，尽管和 “酷” 的发言十分相似，还是收到了警告。
刚开始做同屋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人家让你免费得到这么多资源，付出点也是应该的，但是美国同学跟我说，学校这样做不对，这不公平，除非你犯罪了，不然是不可以要求你按指纹的，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这届美国学生离开中国之前，集体写了请愿书递给学校，后来同屋生就不需要按指纹了，但还是需要每天签个名字。
我跟美籍香港室友相处并不十分愉快，但也没有矛盾，我想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放着这么好的资源不利用，天天窝在床上看剧。
我认识了很多别的美国同学，他们非常友善，带我去了很多北京不知名但是有趣的小景点，生病的时候开玩笑问我要不要吃冰淇淋，然后带给我世界各地搜罗来的美食，他们有的滑滑板上下学，有的在蒲公英学校做义工。
他们给我打开了一扇窗。
四个月后，我迎来了第二个美国室友，她来自波士顿一所排名前二十的文理学院，父母是海地去美国的第一代移民。她的皮肤半黑半黄的，洗完澡总戴着头巾，身上有股奇特的味道，但是她非常有礼貌，主动在卫生间放了空气清新剂，我们的房间也一直开着香薰机，她还跟我解释，她觉得黑人特有的发质不方便保持卫生，所以她剃掉了所有的头发，只带假发。
她对中国心态很开放，她会说，今天去王府井逛街，好多人拉着她合影；她会不顾禁令帮我学习英文；她愿意尝试各种中国美食，我撺掇她尝一口火锅底料的时候，她真的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然后辣得喝了一整杯冰水。
但她也会在我告诉她 “老师说我胖了” 的时候，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说“你不胖，身体是美好的，你要爱自己”，很认真地告诉我这是歧视，然后跟我探讨这种亚洲文化。
有一次我要采访一位前辈，很紧张，她说“她是谁？我认识吗？对了，我不认识，因为我是外国人，人的名气都是外在的，所以本质上你们是平等的”。
有时，她会读一些她的日记给我听，做 pre 之前也会在家念一遍，我已经记不起来具体的内容了，但多次惊讶于她的独立思考能力，我很少在同龄的中国学生里感受到。
我的第三个室友来自全美排名第四的芝加哥大学，她的爸爸是德裔美国人，妈妈是第二代华人，都是毕业于芝大的医生，在美国属于高收入阶层。她十分聪明，总是用最快的时间写完作业，然后和朋友出去玩，尽管我们住在一起，但曾经有快一周时间没有见到彼此，她几乎每晚都在夜店，天亮我出门上课了才回来，等我从图书馆回去的时候，她又在三里屯了。
她是典型的西方人，我们房间的空调永远在 20 度——这还是我们协商的结果，她想 16 度，说美国到处都是凉快的空调，她绝不同意华裔妈妈说的空调对身体不好，但愿意为了我上升 4 度。
她对性十分开放，跟我科普美国的约炮软件，半夜刷到好看的男孩子马上就出门了，曾经还打飞的到香港跟一个陌生男人共度周末。她有时会跟我商量，可不可以在某个时间段房间只属于她，有一次我忘记了带充电线，半途回去拿，开开门看到她和两个男的半裸坐在床上，我赶紧道歉退出来，事后我们什么都没有提。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相处都让人难忘。大一的时候，我也曾经给一位加勒比海国家的黑人男生当过学伴，他几乎不会讲中文，英文口音也很重，加上完全不同的性格和文化背景，我们很难找到共同话题聊，见过两面后，便再也没有联系。
学校里，我接触到的外国学生除了交换生，还有工作过一段时间来学中文的，也有高中毕业还没上大学过来的。并不是所有留学生都来自欧美，也并不是所有都配备了同屋生和学伴。
和美国同学相处的一年多里，从未遇到在寝室吸烟，或者作息糟糕又故意影响室友的情况，绝大部分同学卫生习惯也十分良好，相处起来并不是难事。而在我住普通宿舍的时候，经常避免很早回去，我知道 8 个室友分成了几派，随时准备开战，最严重一次清晨八点就拿凳子打起来了，我不想纠缠在这无聊的事情里去。
暑假回家的时候，我妈妈发现我有点改变。我开始穿超短裤，背挺得很直，在她 “嘲笑” 我胖的时候，我同样认真地复述室友的话，“我不胖，身体是美好的，人要自信”。
我很幸运，由于同屋生期间表现良好，得到了去美国访学一年的机会。
填美国学校的住宿申请单时，我就很没出息地被感动了。
不仅可以选择想住哪一栋楼，几人间，信息还详细到“你是白天型人还是夜晚型人”，“你是男性／女性／跨性别者／不清楚自己的性别”，“你的专业和爱好是什么”，这些资料会被发给需要室友的在校生，由他们自己来选择兴趣相投的未来室友。他们可能是美国本土学生，也可能同样是国际学生。
美国大学学生宿舍
我所在的美国学校没有刻意安排“伴”，但学校、学院、宿舍楼每周都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和聚餐，上课是不超过 30 人的小班，国际学生和本地学生同班上课，每个学生有课程指导教授（advisor），国际学生还多一位国际交流中心的负责老师，有的同学甚至找到了自己的住宿家庭（host family），放学有美国家长来接回家吃饭，周末一起去划船或者登山。
美国大学校园
对比我自己的经历，我会为中国的同屋们感到不值，他们花十多万学费来中国学习 4-6 个月，生活却是封闭的，上课在留学生专属大楼（甚至不在校内），住宿也单独隔开，并不能体验真正的中国校园文化。
在学校的前两年，我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些外国人，并不知道他们是谁，课堂上也从未见过外国同学的身影，要不是严峻的宿舍条件，我也没有机会发现那栋独特的美国学生公寓。
现在回想做学伴的经历，感觉像是签了“不平等条约”，但当时的我怀着一颗最朴素的心：人家远道而来，就应该尽己所能提供最好的条件，自己吃点亏没关系，就跟很多中国人对待外国人的心态一样。
后来我在美属某岛学潜水，整套装备近 60 斤，我是唯一一个亚洲女孩，又是年龄最小的，在一群高大威猛的西方人里很不一样。
每天潜水前，装备需要从潜水店搬上车，到达目的地后，再搬下车，从停车场拎到码头，最后装上船，五天里，我的美国教练没有帮过我一次，他总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然后给我加油，“come on, come on ! You can do it !”
虽然很累，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很好，没有人因为我的东方脸和性别觉得我是异类。
时间久了，我也用这种自信和平等待人。
这不仅是对别人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尊重，无关国籍、肤色与性别。
撰文：陈甸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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