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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何以广:无锡国专诗经会讲记录之二(李旭)

柯小刚 寓诸无竟 2019-04-16

李旭的无锡国专诗经会讲记录,前面发出了缘起、导引、《关雎》、《葛覃》四个部分(点此查看)。今天发出后面的《卷耳》和总结两个部分。

会讲期间,给李旭兄写的扇面

这次会讲为时三天,读了四篇。《樛木》一篇的讨论,李旭记录暂缺。这里辑出一段录音发出来,以作弥补。因为读《樛木》的时候,我爬到了树上,离树下朋友较远,声音录不进去,所以这里辑出的只是我的发言。录音中有涉及《草虫》,谈及船山《论草虫》的“情其情”(君子能体天地草木禽兽小人之情)和《论樛木》中对于“崟岑者”(自高自大者)和“察察者”(过于明察,以至于苛刻不仁)的批判。由此出发,谈到当代“察察社会”(电子监控社会)的问题等等:

树下读《樛木》

餘情的宇宙與詩意的廣居(续)


——戊戌仲夏惠山《詩廣傳》會讀札記



李   旭


“不舍此而通彼”的慎密与广博

——“论《卷耳》”大义


船山于细微中见大义的工夫在“论《卷耳》”中再次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了。

《卷耳》和《葛覃》一样关乎劳作。不同的是,《葛覃》通篇都贯穿了劳作的主题。看到和听到黄鸟的飞鸣集止是劳作之余的逸出;但在瞬间的逸出后,又回到了劳作中来。

《卷耳》则是以“劳作”起始,以“怀人”告终。劳作基本是一个处于边缘的、作为背景的因素。

在劳作的背景和怀人的主题之间,船山看到了《卷耳》回旋于慎密与旷达之间的中道。

船山用“忘”与“不忘”的关系来解释这一中道:

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至矣。不忘其所忘,慎之密也;忘其所不忘,心之广也。“采采卷耳”,“嗟我怀人”则“不盈倾筐”矣,然且“置之周行”焉,故曰慎也。“采采卷耳”,则“嗟我怀人”矣,登山酌酒,示“不永怀”焉,故曰广也。

“采采卷耳,不盈倾筐”,是忘了手中的劳作,采了很久都没有采满一个小筐。

忘是因为“怀人”,因怀人而忘当下正在采卷耳的劳事。

但忘中有不忘。船山指出,“置彼周行”,放在大道旁,“置而必得其所”,这体现了慎密。这种慎密来自平常的应对经纬之有素,所以能做到“非所慎而无不慎”,在不容易做到慎密的时候也能无不慎密。

《论语》“乡党篇”记载的孔子一言一行,就体现了这种慎密。

这种“非所慎而无不慎”是儒家的“忘”与西方哲学家、科学家因耽于沉思而疏于日常生活的“忘”不同的地方。

我们听到过西方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因抬头观天象而掉进沟里的轶事,也听到过牛顿在埋头做科学研究时将钟表当鸡蛋放在锅里煮的“美谈”,但是我们没有听到过孔子、朱子身上发生过类似事情。

相反,典型的儒者形象是曾子临终时告诫门人的“启予手,启予足,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慎密。

而且,这种慎密并不是对某一个对象的执着,并不与旷达相悖。

在《卷耳》一诗中,妇人虽然在采卷耳时因为怀人而“不盈倾筐”,而“置之周行”,而登高远望,但并没有在望而不见的伫立中化为顽石。

朱子《诗集传》认为《卷耳》一诗乃后妃怀人之作,其一往情深“可以见其贞静专一之至”。这个解释固然也不错。但只看到后妃的“贞静专一”,仍有失之于“固”的嫌疑。

相比之下,船山则在怀人的贞静专一之余,看到了“忘其所不忘”的“心之广”——“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让我姑且从盛满了的金罍、兕觥中倒出来几杯酒畅饮吧,好让那绵绵不绝的怀念、悲伤暂时歇息一会儿。那种沉浸于自身中的怀念、悲伤会消损怀念者——“我马虺隤”“我马玄黄”。

马的虺隤、玄黄(皆马疲病之貌)乃是人的空乏疲惫的暗示。果然,最后一段就写到“我马瘏【音涂】矣、我仆痡【音敷】矣”,人和马都疲极而病了。因此,船山写道:

忘其所不忘,非果忘也。示以不永怀,知其永怀矣。示以不永伤,知其永伤矣。情已盈而姑戢之以不损其度。故广之云者,非中枵xiāo而旁大之谓也,不舍此而通彼之谓也,方遽而能以遐之谓也,故曰广也。

“情已盈而姑戢之,以不损其度”,船山真“知情”之哲人!

登山酌酒的“忘”并非因为薄情,而恰恰是出自不能忘怀的情感之充盈。“姑酌彼金罍”、“姑酌彼兕觥”,只是暂时收敛、节制一下无尽的怀念,避免哀伤的过度。

这个“戢之(止之,敛之)以不损其度”中同时包含了忘与不忘。就像金罍、兕觥可能既是盛酒、倒酒之器,也是告诫饮酒有节而不失礼之器一样(《小雅》“桑扈”篇云“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万福来求”,郑笺说“兕觥,罚爵也。古之王者与群臣燕饮,上下无失礼者,其罚爵徒觩然陈设而已”)

船山此处所言“戢之以不损其度”正可以与“论《关雎》”中的“文有函”及“论《葛覃》”中的“余情”相贯通。

“情已盈而戢之以不损其度”,就是“忠有实,情有止,文有函”。正因为有实有止有函,所以能有余情;有余情,所以能慎密,亦能广。

船山特别辨析,这个“广”并非中心空虚而旁流广大,不是什么都看淡而无所谓的薄情的“旷达”,而是“不舍此而通彼”的通达。

儒家所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道,就是这种“不舍此而通彼”的“广”。

也许正是基于儒者的仁道之广,船山发出了一个动人心魄的宏论:“广则可以裕于死生之际矣!”


《卷耳》:裕于死生之际


何谓裕于死生之际?

生命只有一次,人莫不有一死。在我们作为凡人的生命境况中,这种莫不有一死的终限境况大概是最难以让我们忘怀的了。

勇者如子路,也曾向孔子发出“敢问死”的提问。智者如庄子,一再地要遣去人们对生的执着,要齐生死一物我,甚至在妻子死去之后要鼓盆而歌以示旷达。

但是,越是要遣去生死之念,越说明了不能忘怀。书圣王羲之感叹“死生亦大矣”,讥讽庄子“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并非没道理。

虞世南摹《兰亭序》结尾部分,感死生之痛

庄子说要忘死生,其实并没有真忘,未必真做到了船山所讲的“裕于死生之际”。真正裕于死生之际的,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孔子。

和几乎所有宗教家、乃至哲学家都不一样,孔子并不以“生死事大”这样的“终极关怀”来耸动人。相反,当子路向他发出“敢问死”的提问时,他的回答是“未知生,焉知死”。

这个回答很容易被受到西学影响的现代知识分子所诟病,看做儒家缺乏个体性的终极关怀,缺乏超越性的表现。这个诟病当然是不能成立的。

孔子并非忽视个体的有限性,并非不知“向死而生”,他也有“逝者如斯夫”的川上之叹,有“畏于匡”的时候。面对兴废之际的“斯文”,他将自己称为“后死者”。

他在“向斯文而在”的同时“向死而在”。而且,也向作为“后生”的三千弟子和未来“不尽长江滚滚来”的万世之弟子而在。

这一古今之际的广度也正是船山的生命视野——“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参王伟整理的诗经会讲无竟寓答问)。

正因为有通于天人古今之际的深广怀抱,才“可以裕于死生之际”。

船山先生也确实没有虚言。他的六经传解真正做到了“开生面”——《诗广传》可以为证,并且以含蕴无穷的“生面”召唤着未来的“后生”们继续儒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千秋事业。


小结:居天下之广居的诗义

——儒家文明的诗性起点


此次惠山《诗广传》会读历时三天(名为“会讲”,实为“会读”,盖无竟寓主讲,我辈献疑或补充其义,不敢称“讲”),只读了“论《关雎》”“论《葛覃》”“论《卷耳》”“论《樛木》”四篇(《樛木》一篇心得未暇整理),对《诗广传》的广大精微还只是略窥门墙,其“宫室之美,百官之富”还有待于接下来的会读一同游观体认。

通过这四篇的会读,我们已略知船山《诗广传》之“广”。这个“广”正是船山所发挥的儒家诗学之大义。

无论《关雎》的“情有止,文有函”,还是《葛覃》的“余情”、《卷耳》的“不忘其所忘,忘其所不忘”、《樛木》的“上下之情交”,都体现了某种情之广。

这个“广”并非先于诗之“白”(表达)的现成情感,而是在诗的“白情以其文”中生成的。

并非我们先有了一种现成的广博情感,然后再通过诗的文饰表白出来,而是,通过诗之文,我们的余情得以涵养、广大,而学诗者亦因之广大、涵养其情。

因此,船山说“聖人达情以生文,君子修文以函情”(“论《鹊巢》”)。人之情可近可远,有高有卑,要之,只要有感通,就有某种“广”,就可以白之于诗。船山说:

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草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有与道同情者,唯君子悉知之。悉知之则辨用之,辨用之尤必裁成之,是以取天下之情而宅天下之正。故君子之用密矣。(“论《草虫》”)

“取天下之情而宅天下之正”,就是通过体察天地万物之情而辨用、裁成之,以兴发人心、安定天下。这难道不正是王官采诗、孔子编诗的深意?

“取天下之情而宅天下之正”,就是儒家君子的“诗意安居”。

只是,儒家君子所理解的诗意首先并非象海德格尔、荷尔德林的“诗意”那样生发于神人之际,而是生发于男女(人伦)、天人、古今之际,是仁者之诗。

仁者之诗并不一味追求“崟岑”绝人的崇高(“论《樛木》”),而是深知“登高者必自卑”,从夫妇之愚的易简广大积累而至察乎天地鬼神的高明。

仁者的诗意安居首先是易简广大的,与天地万物一体的,是孟子所说的“居天地之广居”。这样的“广居”首先是在诗三百的风教中涵养生成的(马一浮先生在《复性书院讲录》中说“诗教主仁”,唯仁者能“居天下之广居”)


李旭草于戊戌仲夏7月8日子时

会讲期间,无锡国专学生家长周琪瑛请题字

这是用茅龙笔给她写的“笃行”

茅龙笔是明儒陈白沙创制

用茅草捆扎而成,非常粗朴

下面李旭的诗中也写到这件事

文章最后还有我用茅龙笔写字的视频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拉到下面看一看


惠山會講歸來有日,夢中得句“百年送余客”,晨起綴而成篇


李 旭


惠山久欲訪,今日茲成行。

高士雲間臥,清泉月下聞。

余情共興起,大義相推尋。

忽聞獅子吼,截斷世儒篇。

復追與點意,詠歸木石間。

野李盛玉盤,香茗留遠芬。

芙蓉杯堪醉,茅龍筆下驚。

斯文堙廟堂,在茲有天命。

江湖混魚龍,靜之源斯清。

往聖豈可污,後生良可懷。

且置稻粱謀,天爵自可尊。

且忘干祿想,游好有六經。

理事若無礙,遊刃如有神。

悠悠天下事,耿耿少年心。

百年送余客,千載貴知音。

共約秋深處,盍簪望白雲。

 

戊戌仲夏7月13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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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茅龍筆给无锡国专夏令营题写主题

夏令营即将开始


(李旭嘱:此文赞赏所得义捐无锡国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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