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工场：一个可能伟大的意图，开始总是显得疯癫
一个城市需要怎样的戏剧空间？
正东从2公里以外的地方赶来。远远见他跨过土路上的小坑和积水一路小跑，见到我们满脸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等久了。”而在五分钟之前，他在微信里说：刚去吃了饭，五分钟就到。
很难想象正东是如何快速从2公里以外的地方赶过来的，就像你很难想象眼前这片充斥着荒草和野生菜地的“无人之境”还藏着一个新兴的戏剧空间。
成都从来都不缺乏戏剧空间。从天府广场的锦城艺术宫到东郊记忆的聚空间，每年这座城市都会在地图上新增几个蓝色的坐标，告诉人们这里有了新的戏剧场地，每年也都会在地图上悄无声息的消失几个坐标，直到几年后才有人恍然大悟：哦，没了吗？
这些消失了的或者继续存在的剧场，都非常符合人们对于一个剧场的常规想象：固定的出入口，固定的舞台，讲究的舞美灯光，从前排一直延续到楼厢（高处）的观众席，带着工作牌不停提醒“请勿拍照”的工作人员……
● 一些典型的剧场样貌。图片来自：unsplash.com
对于正东来说，这些标准的剧场设置都不符合他心目中对于剧场的定义。“其实像化工场这样的剧场在国外很多。你去国外走一圈就会发现，怎么国外的剧场都不如国内的剧场好？”
在这个领域工作了十年，参与过的剧目不少，也去过国内外各种各样的剧场，正东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虽然国外的剧场比国内的差，但是他们的剧都很好看。究其原因是我们不肯在内容上花时间，那就只有把剧场装修得豪华，用上最好的东西，靠这个吸引观众去体验。”
靠拼硬件和科技手段给观众带来震撼，正东觉得不如去看电影。剧场艺术的魅力在于演员和观众近距离的交流，彼此的吸引。“就像你和我面对面聊天，和你隔着屏幕和我聊天，你的感受是不同的。这是更加真实的，甚至是有化学反应的。”
● “化工场”创始人正东。摄影：小枝©ZIPART
正东认为剧场艺术的唯一特点就是人与人的交流，它需要的是一个丰满的、有趣的、真诚的演员，去把剧作和自己想要说的话表达出来。而太多声光电的手段会让观众分心。正东想要一个更加纯粹、抛弃所有华丽手段，只要戏剧最核心那部分的剧场，“我希望进来的剧组能有自己的想法和创意，把这里当成戏剧创作的一部分，任意折腾，任意破坏。”
正因为不可能
才值得我们去相信
三年前的正东不会想到，三年后他创立的“化工场”会出现在某知名连锁品牌咖啡馆的后台系统里，成为这座城市新的艺术地标，也不会想到今年3月前，在地图上还只能靠搜索“成都滨江化工有限责任公司”才能找到的化工场剧场，现在可以直接搜索“化工场实验艺术空间”就能显示出到达的路线。
当我把显示地址的地图截图发给正东的时候，正东发了三个错愕的表情，随后增加了四个欢喜的表情。
● 地图上出现的化工场的坐标页面。
从拥有一个剧场，到剧场在地图上显示出地标，很多戏剧人都在迈出第一步时打了退堂鼓，但正东没有。他的第一步，迈了三年。
三年的时间里，正东谈过的剧场不下十个，但最后都折在“没钱”上。
“别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收益。但是戏剧不是能快速赚钱的东西，没法儿流水作业。再加上一个周边商业都很发达或者整体环境都很统一的地方，你不能做破坏性的创造，不能为了一个戏把一堵墙打掉或者把一个修好的舞台拆掉，成本太高了。”
选来选去，正东无意之中发现了这里。
● 化工场地图。图片提供：正东
从地图上看，化工场所在的地方靠近7号线双店路地铁，离北边的成都理工大学4.6公里，距东边的成都大学5.7公里，离成都东站5.4公里。
交通和区位如此完美，却像是被整个城市所遗弃。这里是成都三环内少有没被开发的地块，周边的景色更像是一出后现代风格的电影画面：被高楼包围，随处可见散落的建筑废材，疯长的杂草和生机盎然的菜地，快要干涸颜色诡异的小河沟，乱糟糟，无章法。
● 通往“化工场”的土路和改造前的”化工场“。摄影：正东
正东的化工场剧场只占整个厂区6座厂房中的一个。白天，这里是一个功能庞杂的大型机器，收废铁的厂房在剧场左边，充斥着工人切割废铁的噪音。
依次过去是废纸废塑料回收站、酒水仓库、汽车改装厂、网线仓库和化工厂原料仓库。而剧场区别于其他厂房的标志，只是立在剧场蓝色大铁门侧边的一个写着“化工场”的红色铁牌。
● “化工场”所在厂区的大门。摄影：小枝©ZIPART
● “化工场”外立着的标志。摄影：小枝©ZIPART
● 厂区内景和其中一个存放网线的仓库。摄影：小枝©ZIPART
改造这里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首先就是把厂房地上沾染的经年的化学污物去掉。年久失修，屋顶漏雨，将地上的化学污物泡得黑漆漆软绵绵，空气里弥漫刺鼻的臭味。将整个厂房内堆放的垃圾完全清掉之后，正东请工人一点一点的将污物凿开，整整凿了三个月。
“其实还有一些没有弄掉，但是已经看不太出来，也不影响使用。”正东踩着脚下一块黑色的地面说到。
● 改造前的“化工场”堆满了垃圾，地面一片污糟。正东清理了垃圾，请来工人将污糟的地面一点一点凿干净。摄影：正东
地面清理干净了，剩下的就是改造了。“我也曾请过专业的设计公司来帮我设计这里，但是修改了几稿都不是我想要的样子。他们只懂传统的剧场样貌，和我想要的差别很大。”正东没有设计稿，但剧场的样貌已经在他的脑海里。
保留高层的窗户，将底层的遮起来，光线从高处透进来照亮没有处理过的墙面，便有了故事性；拿掉反应罐，保留放置反应罐的两个高台，正对剧场大门那个高台做成了灯光音响控制台，另一个则成了办公区，办公区的楼上是厂房的天台，楼下便是酒水台和杂物间（兼演员化妆室）。
● “化工场”改建中。摄影：正东
“之后我准备在这里卖些酒水贴补费用”，正东指着空荡荡的酒水台说，“不然花销太高，我有点吃力。”
每年7万的租金，月开销在1万左右，而装修则花了30多万。剧场改造完成以后，正东对学生剧团免费提供演出和排练场地，对民间剧团则是每天500元的场地费用。正东为了这个剧场卖掉了自己的车，又从银行贷了款。
● 初步改造完成的“化工场”。摄影：正东
“压力确实很大，就想办法节约嘛！”学校不要的木椅子成了观众的座椅，绵阳某剧院淘汰的一批装着旧灯光的木箱成了可以随意拼拆的舞台和观众席。
剧场旁边收废铁和收废纸塑料的回收站成了正东源源不断的物品道具库：连接办公区和天台的楼梯是正东在废铁回收站买的废铁，请工人焊接的；办公区墙上一排老旧的文件柜也是从那儿买的；放在文件上的旧收音机、旧电视和老式相机是从废纸塑料回收站收的。
● “化工场“里正东捡来或改造的物品。摄影：小枝©ZIPART
“每一个来这里看的朋友或者做剧场营销的人都跟我说：‘不可能吧？这里怎么可能！’听多了我心里也有泄气的时候。我就跟自己说，就当是去旅游了，每年出国旅游不得花几万块钱，我就当来这里是旅游了。”
直到化工场的第一场演出《万河之源》临开演之前，正东心里都在打鼓。但在看到原本的60张票卖完后，又加卖了十几张票，正东觉得化工场“可能”！
● “化工场”第一场演出《万河之源》。图片提供：正东©化工场
“这个地方我希望有两件能达成的事情，很重要很重要。第一个是希望很多初出社会的或者喜欢戏剧愿意参与进来的人，能有个自由创作的空间。第二个希望能给在戏剧这个行业待了很多年，有独立见解独立思考的不知名艺术家们，提供这样一个能让他们完全打开思路的空间，让他们发自内心的创作出更好更多的作品。”
不要迟疑
要敢于冒险
《万河之源》后，化工场里陆陆续续演了一些剧目：《仲夏夜之梦》、《再等等》，每次开演前都会有人给正东发消息说找不到。
“百分之二十吧，十个人中间有两个人找不到，要退票。”但正东并不觉得化工场的选址会真的妨碍到爱看戏的人：“比如像我，我会飞去上海、北京、广州这些地方看戏，搭着交通费搭着住宿费等等。为什么？因为戏好啊！戏好才能吸引人去看。”
正东觉得观众找到化工场的过程，本身也是参与戏剧的部分，期待、寻找、入场、交流，故事就在其中发生了。
● 《再等等》剧照。摄影：柒麟
除了观众，化工场对于戏剧创作者来说，也是一次戏剧再创作的过程。到正东这里来的人，分成两种，有人刚看到场地，就开始兴奋地规划空间里的一切；有人则摸不着头脑，问了正东许多问题：舞台在那里？观众席呢？幕布呢？
“真正进到这个剧场喜欢这个剧场的人，往往创造力都很强。很多人从剧场走进来到见到我短短二十几米，就已经在脑子里面把这个空间再创作出来了，最后他就真的把他创造出来的东西带到了这个空间里。”
● 正在开会的剧团。图片提供：化工场
正东认为，正是因为化工场的形态，才拥有了无限的可能。戏剧空间不再是被范式固定好的几个要素，而是可以随意更换变化，不仅在演出前后可以变化，甚至可以在演出时即兴发挥，推翻之前的排练样本，临场再创造。每一场都是不同的样貌，每一场都是不可再复制的体验。
不仅戏剧空间成了戏剧创作的一部分，道具服装的制作过程在化工场也成为了戏剧创作的部分。需要的道具服装原料可以从隔壁废品收购站买，再由剧作人或者请工人制作完成，演出结束之后再卖给废品收购站。这样“构建－破坏－再构建”的过程，在正东看来是戏剧的本质。
● 《再等等》剧照。摄影：妃小爱
“我希望有一些破坏性的演出进来，比如能把门砸烂，把墙砸烂等等。破坏是人的天性，破坏的刺激会让人兴奋，例如水和火。一般的剧场怎么能让你满场洒水大家在水里看戏，或者真的在舞台上燃起一把火。只有这里可以。我希望这里不仅能带给大家自由，也能让大家觉得好玩。”
生活的窘迫
大不过对于戏剧的热情
闲暇的时候，正东会逗住在厂区里打工的阿姨养的狗。
“旺不旺？”
“汪汪汪！”
“你看，它都说你会旺你会旺。”
这组对话，发生在正东围绕化工场演出排练之外的日常生活。在这座厂区里生活和工作的其他人，对正东正在做的事情理解也不理解，但都会在自己可能的范围给正东带去方便。
● 正东闲暇的时候会在回收站淘东西。摄影：小枝©ZIPART
“昨天我一个朋友问我是不是我打工的地方有个好耍的剧场，他说他要来耍。我喊他帮忙多宣传你这个剧场。”狗的主人一个面善的阿姨这么跟正在逗狗的正东说。
“我那天收了个摄像机，多巴适的。想到你可能有用，给你留到在。”收废纸塑料的大叔从回收站拿出一个老式摄像机，“25块钱，你看巴不巴适？”
在化工场的大门上，正东贴上了一副自己写的春联：创大业千秋昌盛，展宏图再就辉煌，横批是：大展宏图。对于化工场的未来，正东想得很理想和宏大。
● “化工场”大门贴着正东亲手写的春联。摄影：小枝©ZIPART
“我希望以后这里有一些做艺术投资的机构驻进来，给每一个有潜力的戏剧人或者民间剧团投资，让他们能有钱做出更好的作品。”
这里会不会突然被收购开发？到时候化工场怎么办？这些问题正东想过，但他很释然：“能怎么办，就只能让他收了呗。”
会觉得遗憾吗？
“也不会吧。走到哪里是哪里。如果被开发商收购，我能得到一笔赔款，就把贷款还了。我至少做过这个事情，也留下了一些东西，也就值得了。”
● “化工场”内的角落。摄影：小枝©ZIPART
在问到如何解决目前剧场日常资金的问题时，正东笑了：
“以前我没钱的时候不快乐，我就想那我多赚点钱就会快乐了吧。工作了这么多年，我赚了一些钱，有了些积蓄，也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每年也能出国旅游，奢侈品不说每月买一个吧，每年买一个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还是不快乐。那我就想，对于我来说，钱和快乐不是成正比的，我要去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情，就是现在这个化工场了。”
“虽然我现在确实压力很大，但是我很快乐。人真的是，怎么做赚钱的事情那么不开心，做不赚钱的事情这么开心呢？”
后记
在采访化工场的时候，刚好遇到有人在排练。这是以化工场的名义在5月推出的戏剧作品。
正东希望化工场能每年推出3部高质量的作品，这是第一部，还在磨合和排练的阶段。演员是个问题，正东招不到合适的人，化工场的大门贴满了招聘演员的海报。
● 正在为五月的演出排练的导演和演员。摄影：小枝©ZIPART
“我希望招募的演员第一是态度要真诚，不真诚这个事情做不成；第二是要保证时间。除此之外什么性别、年龄、有没有表演经验都不重要。”
“我希望能通过像你们这样的平台去宣传这个事情，也宣传化工场。”正东说得很真诚。
● “化工场”外墙画的戏剧标志。摄影：小枝©ZIPART
在被问到宣传出名之后是否会和自己创立化工场的初衷相违背，正东想了想：“出名不是目的，是我达成目标的手段。这中间我个人的部分会妥协，但关于这个地方的初衷我不会让步。”
延伸阅读
那些有点“疯癫”的空间
主编 | 牧之、鹤鹤
编辑 | Rmis
撰稿 | Rmis
摄影 | 小枝 ©ZIPART
或由“化工场”正东提供
设计 | 三金© ZASHE杂社
档案 | 153
拍摄 | 1904
发布 | 190414
类型 | 旧建筑改造/剧场/集合空间
面积 | 建筑面积约400㎡
位置 | 成华区崔家店南路40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