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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呈:四月半的卤鹅与潮剧

陈思呈 文汇笔会 2018-08-05



1

这次是歪打正着。我到群兄家里,嫂子正在杀鹅卤鹅,大老远就闻到南姜卤水独特的气味,我就知道有好吃,不,知道要过节了。

    

这里凡是大节日必卤鹅,卤鹅必放南姜。山地正宜种南姜,屋前屋后一簇簇枯荣交加,有时候主妇做菜之前才临时去挖它们的根部。南姜之于吾乡,就如折耳根之于贵州,花椒之于四川,罗勒叶之于意大利。

    

这次的节日是“四月半”,也叫“老爷生”。“老爷”就是神,而且是个全能之神,统管行政、劳作、生产、文化……一切事务。这个万能之神要过生日,也是全村的集体狂欢节,仅次于春节。村道上停满了小汽车,外出打工的人们趁此纷纷回乡。

    

不时听到相认的人们在村道上大呼小叫,无非是“这是×××吗?小孩快要比你还高了”之类的话。偶尔也会看到年龄相仿的两个中年男女,狭道相逢时,迟疑又惊喜地发出这样的对话:

   

“是×××?”

   

 “是×××!”

    

然后他们忙不迭地算着有多少年没见面,形式大于内容地彼此问候,把自己的家里人向对方介绍。不妨猜测他们是年轻时的恋人。暌违多年,劈面相见,那人变得像当年她妈或者他爸一样,真是双重的似曾相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突然再相见,儿女忽成行。都是细思恐极的事。

    

村里的铺仔(也就是小卖部)货也多了不少,尤其是鞭炮和饮料和香烟。从店子的窗(称为“铺仔窗”)望进去,看到墙上还贴着几年前的日历,一群人挤在里面,有坐有站,不时地互相扔过来一根烟,在烟气缭绕中高谈阔论。

    

因为年轻人都外出打工,铺仔平时生意萧条。店主说,以前村里住户是一千多人,两头猪一天就能卖光,现在住户是五十多人,几十斤猪肉都未必能在一天内卖掉。

    

2

天黑了,我顶着低低的红月亮,到村委会去看潮剧。这是比卤鹅更重要的节日重头戏,村里花了两万八,请来了一支有30多个人规模的戏团,带着他们的枕头被子,开了两辆大车来,要做两天两夜的戏。

    

村子沿山而建,聚落梯级状分布,非常的错落造成非常的风致。房子又都是沙土砖木结构的平房,石阶曲折,植物繁多,正好是韩少功所描述的那一种:“这些随意和即兴的作品,呈礼崩乐坏纲纪不存之象,总是令初来的北方人吃惊。可以想象,种种偏门和曲道,很适合隐藏神话、巫术和反叛,虽然免不了给人一点混乱之虞,却也生机勃勃。“

    

夜空不是黑色的,是深蓝。一种奇蓝,高贵的、很有质感,不宜用比喻的深蓝。树木被勾勒成剪影,在深蓝的背景上,像北欧木刻一样的图案。树尖上那颗红月亮更神奇,边缘模糊,好像泪光闪闪,一眨就会掉下泪来。

    

唱戏是在村委会会堂,意外的是观众很少。寥寥几个,都坐在侧边,中间一大片地方都空着,只摆了几张桌子(祭桌,第二天人们祭拜“老爷”时放祭品用)。舞台的对面就是“老爷”的神位。

    

我在舞台下的正中间那个最宜观赏的位置,靠着祭桌,舒舒服服地看了起来。一个老妇人神色慌张过来拉我,凑在我耳朵边大声说(因为音乐很大声):不能在这里,你不能在这里,这里挡着“老爷”了,这些戏都是唱给“老爷”看的,你站在这里“老爷”就看不到了。

    

我这才理解为什么仅有的几个观众都缩在侧边位置上斜着脖子张望台上。刚才一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此地女性习惯低调。



3

潮剧本身,看不太懂。倒是那些坐着大汽车来唱戏的演员让我好奇,他们的生活有点像吉普赛人,一个乡一个乡地走,唱到哪,住到哪。春节前的那一两个月,各乡抢着“做戏”,是他们最忙的时候,往往连续两三个月没回一次家。

    

戏台边上一个候场的女演员,化着浓妆,戴着沉重的峨冠,拖着长长的水袖,坐在极度喧嚣的大鼓、钢锣、椰胡……声中,争分夺秒地发微信。打几个字,然后又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微信那一方发来的语音信息。她不能走到安静点的地方听,因为很快要上场。果然,转眼间水袖一甩,她顺着一阵紧锣密鼓滑到舞台中央。那个争分夺秒地发微信的手机,魔术一般地不见了,到底放在她身上哪个部位,我目不错睛地看着竟然都没看到。

    

云里雾里地看了好久,才等到中场休息。

    

一个脸上画得像凶神恶煞、眉毛上还画了两把弯刀样式的男人,在台下的简易铁床边坐着喝茶,脚跷到对面的板凳上,一边冲茶,一边嘴里还唱着片断。

    

这很可能就是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写过的那个舞社火的吴摩西。吴摩西本来叫杨摩西,杨摩西本来叫杨百顺,他喜欢舞社火,“心里痒痒不光图个玩,而是比起琐碎的日子,舞社火有些虚,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让人脱离眼前的生活。当年吴摩西喜欢罗长礼喊丧,就是因为喊丧也有些虚。”

    

这些唱戏的人,我想象他们多数是吴摩西和罗长礼,喜欢有点“虚”的东西,戏文,戏服,舞台,从一个乡转到另一个乡的演出,都造成了这种“虚”。

    

一个刚下台的女人,飞快地换成了家常的衣服:极短的热裤和紧紧的T恤衫,人字拖鞋,长头发扎成马尾。于是,一个轻盈的她从那个水袖峨冠的古代女人里跳了出来。她踢踢踏踏走过来,凶神恶煞眉毛上画了弯刀的男人问她,好点没有,她声音沙哑地回答,喉咙还很痛。男人慈祥又客观地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她又沙哑地回答,没办法,我倒霉呀。声音沙哑,但却又很飞扬,大概因为心情好。

    

另一个女人还穿着沉重戏服,是一袭全白的裙子,有点可怖,衬着头发格外黑,五官浓重得几乎哀恸,她站在一口大锅前面舀粥,吃宵夜。戏团都准备了大锅的粥和小菜给演员做宵夜,我看了一下,今天的宵夜除了小菜,还有应景的卤鹅。

    

说到演员吃宵夜这回事,想起一个笑话。以前物资紧,戏团吃宵夜时,一个演员配额是一碗粥。演曹操的是主角,戏份重,老半天都没法下台,很担心自己的粥被人喝掉。演刘备的见他心神不宁,急中生智,从煮酒论英雄的台词中擅加了两句,唱道:曹操你别担心,一人一碗定。

    

演员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天然地让人觉得缀满故事,连他们恍若无知的眼神,也无知得那么深刻。

    

4

以前看戏,想必更好看。现在是做给“老爷”看的,观众坐和站的位置不能挡着“老爷”的视线。以前做戏就是做给人看的,哪天戏团来,村民提前几天就开始期待,当天中午,更要把家里的凳子搬去会场占位置。

    

吾生也晚,没经历过这些,只能听村民们零碎地回忆。很喜欢听这回忆,仿佛一些丰饶的时间碎片,在幕布收起的时候,被遗忘在舞台的侧角了。

    

那些年,乡间的少年,会趁着看戏的机会,偷偷暗传情愫。首先是,中午把凳子搬去占位子的时候,就要把两家人的凳子摆在一起。晚上开始看戏自然就坐在一起,天色又黑,人群又密,剧情催生出来的荷尔蒙在空间暗涌,在台下的黑暗里,多少双少年的手在急切地互相探索。然后,有一些少男或者少女,首先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少女或者少男,也起身离开,凭着惊人的默契,找到了僻静处的那个他或她。远远的舞台上,戏仍然继续,音乐声是最好的背景音乐。

    

那些年,看戏,必是一个令人心跳加速的词汇。

    

后来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曾经在黑暗中急切地互相寻找的两双手,它们后来都失散了,只剩下“四月半”在乡道上一次偶然的相遇。美好的事都是没有后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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