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节专稿】银幕物语：那个被无限放大的你 | 南妮

| 人类的矛盾，矛盾的无解；人类的分裂，分裂的优美……正是电影，让我们成为目光炯炯的普通人。

浪漫

 “女主角不到位，该到的至高点似不到位，有点迟钝。“

“你是指不够美艳，不够明星？”

“当然，导演选哪一张面孔有自己的想法。”

“是的，女主角有些柔弱，有些家常，但这正是导演所要的。她暗自妖娆，犹如每一个普通人；一旦引爆，即能开花。中年，邂逅的爱情使她逐渐显现个性绽放潜能。最后她选择保守，要婚姻而放弃所爱。电影一开始，她贵妇式的慵懒、稍带平庸的面貌就可以理解了。20年来，她选择了安定的日常生活。”

意大利影片《写给自己的情书》散场，跟朋友如此议论上了。

跟日常对应的词，是：浪漫。

6月之末，我们在炎夏之始，于上海的日常中，秒杀新一届的国际电影节票子，然后在全城奔走，一场接一场地银幕狂欢，为的就是寻找属于浪漫的全世界的最新语言。

《写给自己的情书》中的女主角的银行家丈夫，像极了普金。银行家与银行家提供的生活，意味着安全、有序、体面。而爱，注定是一种冒险：对于他人的冒险，和对于自己的冒险。而中年的爱情，是精致的权衡，不愿意有对他人的失望，不愿意有对自己的深度开掘。

“如果没有我们爱极了忘我、恨极了想杀他的人，那么我们女人就会迅速地枯萎“——日本影片《拳击场故事》，女主角的台词。

人类就是如此永远矛盾的。因为无法解决的矛盾，才有源源不断的艺术创作。

台词是理解编导的一个入口。甚至可以是一个民族精神的写照。如果有能令你触动的台词，或许，你便能原谅片子其他方面的某些平庸。山田洋次，某部表现日本纺织女工昔日黑暗生活的现实主义巨作，片名忘记了，却记得那个动人的场景。大竹忍饰演的女工的未婚夫要被拉到战场上去了。女工想送他一程，冷硬的老板不同意。全体女工，尤其是年龄大的，齐齐哭求：“让她去吧，那是去看她心爱的人啊！也许就只有这样一面啦！”

越趋冷硬的商业社会，爱情或许是人们保持浪漫的最后的阵地。   

《拳击场故事》是一个浪漫取胜的故事，但女主角对于男主角的激励是以放弃作决绝口号的：“你已经引不起我的尊敬了 。”如果你没有为实现梦想而奋斗的个人意志，你失去的哪里仅仅是一个爱人。

按照“百度”解释：浪漫是指富有诗意，充满幻想。

日本影片《空中轮胎》中，那个边远之地运输公司的汽车资深机修师，向调查车祸的东京来人递上了自己多年来保存的揭示真凶——一家骗子式汽车制造大公司的调查资料，说：“里面有我的灵魂。”——在此的“灵魂“一说，也有浪漫之意。明知不可为而时刻准备着，人生因此而有聚焦。

匈牙利影片《翻译家》，行业观摩会上唯一一次的鼓掌。古巴，哈瓦那大学，教授俄罗斯文学的马林，临时充当一家医院的翻译。一群在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爆炸中惨遭辐射的男女儿童，被收入古巴的医院免费治疗。马林把孩子们的俄语翻译给医生与护士听。那是些什么样的孩子啊！那么幼小，可爱，无辜，遭罪，一个接着一个，必死无疑。马林愤怒，焦虑，心碎，超常工作，疲惫不堪……他给孩子们读书，讲故事，启发孩子寻找自己的开心时光。一个学者，变身为一个诗人，想代表全世界，抚慰那些受难儿童。他忘我，吃喝睡都无法正常，妻儿都不在他眼里。这里面，是否有更大的、更超然的浪漫？马林对核辐射病孩的爱如此的非功利、非世俗，甚至不惜到了毁灭个人生活的边缘。“爱就是冒险“，马林失去的，可能就是他过往的安全的生活。美丽的容颜容易令人产生梦幻之感，杰出的感情也是。

家族

家族元素、母女纠葛，是电影永远的主题。时代的分崩离析，个人的聚散无常。恩怨与争斗，宽恕与复仇，爱与不爱，希望与绝望……东方与西方，表现的题材都差不多，历史与现实惊人相似。

“活得都很辛苦……”

但滋味全在其中。是“茶泡饭之味”，是“朦胧的欲望”，是“呼喊与细语”，是“理智与情感”。

青春片是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家族片？《爱的渴望》（荷兰）中的妈妈，病重垂死之际，还穿着与家中的被褥、家具一样色调的衣服；清醒时刻还在回答女儿纷乱青春的疑题。即将死亡的前夜，母亲锁了女儿的房门，不让她出来，一个人在床上静静赴死。这是否是对自我最完美的承担？——影片结尾，女儿在高楼纵身一跃，玻璃粉碎，有人说是自杀，我理解更是成长的象征。

《伯德小姐》（美国），——《赎罪》中饰演天才少女的女演员，格雷塔.葛韦格执导的首部影片，豆瓣评分8.8分。果然，澎湃的才气予以青春片如此灵动与强劲的色彩。青春就是勇气与莽撞，欢天喜地，倔强叛逆。就是随心所欲，无尽挥霍，为挥霍过瘾。影片的结尾，女主角淑女鸟在离开家乡的大学里，用手机给吵吵闹闹了18年的妈妈留言：”妈妈，我爱你。“——爱，就是彼此心知，就是无尽悔意，就是共享生命，就是成就母女。此片，只抢到了嘉定的票。来回的长途跋涉于是也似成为一种象征。观影与沉湎自我的双重跋涉。

据说电影票秒杀的人中，三分之二是女性。不奇怪，女性是最大的梦幻购买者。

战争

难民题材，在第21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放映的片子中，是如此突出，引人注目。战争的硝烟，继续弥漫在人们的生活中，伤痛与隔阂，寻觅与救赎……难民的遭遇是后战争时代全世界面临的对人性的考验与疑问，挑战以往道德底线，挑战爱恨之极限。与他人的相处置于一个更新异、更极端的人文背景之中，因而，难民题材也是新城市电影。《好公民》（匈牙利）中，尼日利亚的威尔逊来到了匈牙利，有了工作，有了他想要的匈牙利公民身份，甚至有了欧洲知识女性、教他匈牙利语与历史的老师玛丽的爱情，但是他那么容易受伤，在同事聚餐会上被骂“黑鬼”之时；在他欲保护非法移民希林、甚至想以假结婚来帮她、结果希林母女仍被驱逐回国之时。他的价值观仍然是不被欧洲同化的，即使欧洲接纳了他。他的伤痛有些可以被理解，然而他本人仍然无法超越他的本土文化给予他的烙印。“好公民”的好，不无嘲讽意味。某种狭隘，身份与文化的限制是会在衣食无忧之后依然使威尔逊们身陷孤独与失落。与丈夫孩子闹得众叛亲离的玛丽最后竟是被威尔逊抛弃的下场，玛丽何尝不是被嘲讽的对象。很难说威尔逊是否愚昧与固执，他身上的那股劲儿确实影响了他新生活的质量、他积极进取超越现实的可能；但是，如果你知道他的身世：妻子死于战火，战争中失散的两个女儿至今没有音信，你是否会理解他的愤怒不平、他情感思想上的死结。他那看上去和蔼的、满足的、与人为善的笑容背后，有许多深深的内心伤痕，那是谁也无法抚平的。

好公民威尔逊，城市中永远的“异乡人”。难民，也即是最极致最宿命的“异乡人”，——在这一点上，难民似是电影抒写中的一个符号与象征。它将人与人的隔阂推向极致，也将一种文化与另一种文化沟通的努力演绎至悲情的地步。那真是和平时代，全世界艺术家要面对的大命题。

《木星之卫》（匈牙利）升天的不死的叙利亚青年雅利安，帮助雅利安同时也救赎自己的外科医生，编导将人的美好、人的奇迹与人的情义给予了难民角色。

《希望的另一面》（芬兰）开放的心态，音乐的共融，温情主义收拢了所有的差异性，影迷觉得过于理想主义。

节奏加快的现代社会，谁又能不孤独不失落呢？难民，说的是战争的故事，说的也是和平的故事。疾病，离婚，丧子，失业……是一场场小型战争，当然，其黑洞的辐射不会超过有真正炮火摧毁生命的战争。

气味

西班牙大师布努艾尔，让他的电影女主角说出：“如果你得到我，将不再爱我。”当生活终止了浪漫，人们在银幕上寻找浪漫。

好电影有自己的气味。我们寻找自己喜欢的故事，喜欢的女主角，喜欢的男主角。黑漆漆的剧院里攒动着年轻与不年轻的一个个人头。影迷与影迷之间，闻着气味集聚。阔大的银幕上演的是自己的满腹心事。身体，钢琴，马匹，都是放大四、五倍的 ，欢乐、痛苦，纠结，分裂，也是放大四五倍的。人类的矛盾，矛盾的无解；人类的分裂，分裂的优美……正是电影，让我们成为目光炯炯的普通人。不拜金，不慕权势，追随尊严与美、勇气与意志的无尽演绎。一百年之后，你是你人生唯一一部电影的主角。

本文刊于2018年6月24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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