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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写给黄爱玲

迈克 文汇笔会 2018-08-05


黄爱玲,香港影评人及电影学者,生于1950年代,2018年1月3日逝世。



如果你知道,一定很开心:香港“自主映室”由一月底开始,逢星期五主办八场向你致敬的电影放映和讲座,侯默的《女侯爵》,郭利斯马基的《流云》,侯孝贤的《戏梦人生》,张爱玲编剧的《小儿女》,当然更少不了你最爱的《小城之春》。活动叫“梦无端”,既遥遥呼应你的影评集《梦余说梦》,亦回响昆曲《牡丹亭》的水磨调,连向来讨厌上课的我一听也兴致勃勃,恨不得哪一晚潜进陌生的校园,呼吸一下你留下的空气。去年还是前年,有一次打电话约你茶聚,你说那个下午不巧要上课,我阴阳怪气一叠连声尖叫:“怎么原来你还在误人子弟?”语调虽然夸张,惊讶倒确实惊讶,想不到作育英才的热情数十年如一日。以你清淡的性格,显然并非崇拜费穆着了魔,企图将《孔夫子》搬进现实生活倒模万世师表,不问收获的耕耘,除了爱应该还是爱。以这种方式追思,再适当不过了。

    

你出殡那天,专诚约M女士喝下午茶,以我们的方式向你说再见。选了巴黎第五区先贤祠戏院二楼沙龙,最贴合你身份的地点,零零落落的电影书籍和杂志,薄荷茶和不很甜的橙味蛋糕,楼梯口一幅《天上人间》剧照,玻璃茶几下还有几枚恺撒奖。放映室翻新之前,每张座位背后挂上不同导演的名字,日场观众不多,我总挑喜欢的导演以示亲近,雷诺亚特吕弗希区柯克,似乎也有小津。毕竟这是一支热衷寻梦的民族,看电影不但日常而且神圣,场地绝对不能马虎。

    

多年前你扭曲“床头金尽”,借来形容我不自量力追星,听了笑到直不起腰,根本忘记报一箭之仇;那么将天涯海角以外的道别称为千里送君,多少也算一种回敬吧,谐谑与冷幽默,向来点缀我们之间的电波。《梦余说梦》出版,你送了一套给我,上下两册只得上册有签名,我当然高调投诉,你说我贪心,无论如何不肯高抬贵手。回到巴黎翻阅,才发现年份写错了,明明是二零一二,你写的却是二零零二,虽然梦游是你专长,没有嘲弄两句,可真枉担了“挖苦专家”美名。

    

那时你说,巴黎住宅附近有家戏院,周末放映合家欢儿童电影,会携同小朋友去看。伏尔泰大道一带我不熟悉,住第十六区的时候搭公交车到市中心,其中一条线兜兜转转,倒经过一间类似你形容的,明知道地点不对,也悠悠幻想你们一家三口兴高采烈的景象。看的是什么?卓别灵短片、迪斯尼卡通,抑或《红气球》?八十年代初,应该还没有宫崎骏。 

    

同时同代,喜欢同样的电影,这就是缘分吧,虽然你游走的巴黎和我地图上的景点不尽相符,因为电影提供的记忆,就像天天擦肩而过。布烈逊在圣路易岛的故居,迄今大门外仍然挂着名字,不久前路过拍了照片,本来要传给你看,圣诞节忙着东奔西跑,拖一拖便成了惘惘的遗憾。雅乐蒂晚年居所离美拉波桥不远,站在行人道仰望,不期然想起《天上人间》名句“对相爱的人来讲,巴黎其实很小”,非常骄傲写信告诉你,与息影女星相隔一墙。艾曼妞丽娃走后,留下无人闻问的信箱,我特别感到依依不舍,那种惆怅你一定明白:《小城之春》如果搬到六十年代的法国,没有谁比她更适合穿上韦伟的鞋子。

    

有一次你讲起雷诺亚,说他的好,是人情世故漫不经心溢泻在画面之外——你和我不约而同欣赏小品《乡村一日》多过高高在上的《游戏规则》和《大幻影》,恐怕是性格使然。去年带了一套《电影,电影院》光盘给你,八九十年代法国极受欢迎的电视节目,十多年前重播教我惊为天人,以为你旅居巴黎的日子看过,想不到提起名字你一脸茫然。短短的片段,既包括趣致的电影人访问,也有活泼的新片简介,此外还有预告片——从小到大,我都喜欢看预告片,进戏院永不迟到,欣然盼望“下期公映”带来的兴奋。二轮影院的预告片,打出来的公映日期是明日黄花,但观众从不见怪:冥冥中传递转世轮回概念,好看的电影本来超越时空限制,绵绵不断活了一次又一次。上星期我不就坐在第五区的小戏院重看《阿特兰大号》吗?水中浮起新娘翩翩身影,仿佛第一次看见,依旧觉得美得不可方物。


网络有人贴出一张《花城》截图,场景是巴黎小小音乐厅观众席,前排坐了郑裕玲夏文汐,后排有个长头发戴眼镜的年轻女子,竟然是课余当临时演员的你。哈哈,这可不是俗语所谓“逮个正着”么,在电影里充任活动布景板,生平仅此一次吧?珍贵镜头虽然罕见,但类似画面熟口熟面,沙士那年的电影节,就有一张你勇往直前戴上口罩观影的照片;而去年夏天,替你们买了《蝶影红梨记》在文化中心演出门票,可是开演的一天你找来找去找不到,幸好我记得座位号码,自告奋勇带你们由后台穿过侧门进场。中场休息聊了几句,你为陈宝珠的脱胎换骨赞叹不已,我说接下来的《窥醉》《咏梨》更精彩哩,离开时转身招招手,映入眼帘的也是你坐在观众席的倩影。

    

人生这台戏,视乎观点与角度,谁都是主角,谁都是临时演员,在历史上的地位有没有微妙之点很难讲,然而笑吟吟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的优美姿势,却是必定需要的。你的心细如尘很多时候不动声色,譬如直到你去后读到李以庄老师悼念文字,我才知道多年前你在电影资料馆编长凤新专书,很为书名烦恼,我随口说了一个《银幕左方》,虽然后来没有采用,你居然默默记了下来,于适当时机推介给有心人。又譬如,你在电影节亚洲部分担任节目策划,因银根短缺不得不折腰的我负责撰写节目简介,合作一直风平浪静,过了很久翻到你一篇关于斯里兰卡夫妻档导演的文章,方察觉当年译“培里斯”和“培里丝”以兹识别,心思原来没有白费,虽然说受人钱财与人消灾,那只不过是职责所在,得悉你的共鸣还是非常高兴。

    

那几年共事,印象中从来不见你在办公室埋头书写,只记得你桌面凌乱之外,抽屉还常常打开,究竟闭关三两天后怎么交得出那些有条不紊处处留情的文章,真是一个谜。轻舟已过万重山,你终于洒脱到底,不可理喻的世界其实没有因没有果,只有几盏乍明乍亮的灯,慷慨照亮过我们的轨迹。



本文“一”刊2018年5月12日、“二”刊2018年6月9日、“三”即将刊发于《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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