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红楼】从《红楼梦》里,看见爱 | 刘晓蕾
余英时先生说:《红楼梦》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大观园的世界,一个是大观园外的世界,前者是“乌托邦”,后者是“现实世界”。
其实大观园内,也有两个对立的世界:一个是黛玉“半卷湘帘半掩门”,写诗葬花,一个是宝钗“珍重芳姿昼掩门”,藏愚守拙;一个是晴雯撕扇千金一笑,一个是袭人娇嗔箴宝玉……
一个有情有爱,内有无限烟波,一个认同现实,追求四平八稳。
湘云劝宝玉留心仕途经济,宝玉不悦,袭人说:上次宝姑娘也这么说,这位爷拿起脚就走!幸好宝姑娘有涵养,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成什么样呢!宝玉却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不说混账话”,是宝黛爱情的基石。
还有“木石前盟”: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神瑛侍者以甘露浇灌绛珠仙草,仙草修成女体,心中“郁结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神瑛侍者要下凡历劫,她便要将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
对了,程乙本写神瑛侍者见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浇灌”,庚辰本只有“日以甘露浇灌”,浇灌而已,没有理由。哪个更好?我个人喜欢后者,爱情没法解释,倘若定要解释,不如说是命运。
所以,黛玉初见宝玉,会大吃一惊:何等眼熟至此!宝玉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见过的。他们是被命运做了标记的。
接着说黛玉,听了宝玉这番话,她“又喜又惊,又悲又叹”,百感交集。她早就预感,爱上宝玉不会有美满结局,但她依然敞开生命去爱——
听见“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站立不住,再想“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更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捧着宝玉让晴雯送来的旧手帕,不顾忌讳,写下“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这就是爱,不仅意味着信任和接纳,还要对抗整个世界。爱上一个人,就是一场冒险。
当紫鹃假称林姑娘要回苏州,宝玉急火攻心死过去的时候,宝黛爱情其实已大白于天下,但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薛姨妈更以手足情深解释:“并不是什么大病……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他们一往情深,遭遇的却是鬼打墙:没人指责,但所有人都反对,这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无物之阵”:一个敌人也找不到,却处处都是敌意。再看袭人,听到宝玉对黛玉诉衷肠,便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这是丑祸,是不才之事,就知道这“无物之阵”,是怎样的铜墙铁壁了。
宝黛爱情注定会失败。但爱情之美,本不在结果,在于过程。
有人说,马尔克斯最擅长写爱情,其《霍乱时期的爱情》,把世间千奇百怪的爱情,几乎一网打尽。相比之下,《红楼梦》里的爱情,没有奇迹,没有翻转,只有万事万物缓慢流淌,爱情悄然生长,如同梅花开在梅树上,自然而然,却精妙无比。
小儿女的恋爱,又甜蜜又忧伤,闹起误会来,也是天昏地暗。但宝玉有万分温柔:好妹妹,你不要不理我啊?我说一句好不好?两句好不好?他发各种新奇的誓言:“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
误会解开了,她雨过天晴,从不记仇: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今儿个得罪了我不要紧,明儿个得罪了宝姑娘贝姑娘,事儿可就大了。宝玉又是咬牙,又是笑。
他来看黛玉:“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他滚下眼泪,用衫袖去擦,她拿起手帕向他怀里一扔,他赶紧拉住她的手:“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
大观园里相爱的人,还有龄官和贾蔷,一个是小戏子,一个是形象暧昧的贾家爷们。他们前途未卜,但在情爱的世界里,一刻缠绵,便可抵得过一生一世。还有藕官的同性爱,爱菂官,菂官死后,又爱上蕊官,她说:“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才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这见识,居然如此脱俗!
他们不是传统的“才子佳人”——张生看见崔莺莺,便“魂灵儿飞在半天”,《牡丹亭》更有“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前者更像见色起意,后者是先性后爱,唯美,却没有生活,深情,也难免浮泛。
曹公开篇便借顽石痛批这些书,全是套路,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胡牵乱扯,忽离忽遇”,不近情理。后又让贾母借《凤求鸾》“破陈腐旧套”,批驳一番:哪有官宦小姐只有一个丫鬟,这是那编书的羡慕嫉妒恨,扯谎呢。
《红楼梦》确实也有“才子佳人”,比如秦钟和智能。秦钟一见智能便搂着亲嘴:好人,我快急死了……将智能抱到炕上云雨起来,跟张生如出一辙。
“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的秦钟,曾让宝玉自惭形秽,但秦钟的美好,却只在皮囊。世间从不缺这样的少年,宝玉却独一无二。宝玉之为宝玉,乃因“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故警幻仙姑送他“意淫”二字。意淫的反面是皮肤滥淫,即只有肉体冲动,不走心,薛蟠、贾琏们也擅长。
“意淫”则是精神上的欣赏、理解和爱恋,是真正的两情相悦,而这正是黛玉渴望的。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下凡,乃是证成一段罕见的神性的恋爱,他们是有使命的。
当宝玉忘情地说: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我就是多愁多病身,黛玉会生气,一方面是贵族小姐的矜持,另一方面却是对爱情的要求:“我为的是我的心”,她不允许爱情有杂质。这很难,但曹公做到了——
我们看见“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小儿女的感情,纯粹明媚;“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干净通透;他参禅,她打趣……到了“风雨夕闷制风雨词”,爱情已经与生活融为一体,除了默契,还有世间的温暖。
这不止是古典式的爱情,更是信仰,罕见,却并非不存在。
脂评曾谈及八十回后的文字里,有“情榜”,宝玉是“情不情”,黛玉是“情情”,意即宝玉对整个世界都情深意重,黛玉则是以深情人对深情人。换句话说,宝玉的世界更大更辽阔,黛玉的生命更集中更富有激情。
宗白华这样写晋人之美:“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所以,有人评价宝玉是“未成道的基督和佛陀”。
宝玉挨了打,袭人和宝钗都说:早听人一句劝,也不至于如此!黛玉来看他,哭红了眼睛,抽抽噎噎地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他答:“你放心……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玉钏端荷叶莲蓬汤过来,宝玉因金钏之事心怀愧疚,哄玉钏喝了一口,汤洒了,他烫了手却只管问玉钏有没有烫到。恰好傅家婆子来看宝玉,无人处,一个说:怪不得人家说宝玉糊涂,果然呆气。另一个说:千真万确有呆气!大雨淋成落汤鸡,反提醒别人避雨,看见燕子就跟燕子说话,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没人时自哭自笑。一点刚性都没有,连毛丫头的气都受。
傅家婆子眼里的“呆气”,“没刚性”,正是宝玉的“情深意重”,是“意淫”,这是他的生命哲学,至死不渝。
而黛玉,她葬花、写诗、爱上宝玉。她扛着花锄,对要把落花撂在水里的宝玉说:不好。水会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会把花给糟蹋了。那边我有一个花冢,不如把花儿扫了装在这绢袋里,用土埋了,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芒种节那天,众人都在园子里饯别花神,唯有她,独自为落花哭泣:“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追问“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发现世界“不可居住”,洞悉爱情与生命的双重悲剧,并决意“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样的黛玉,是真正的诗人。
听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也恸倒在山坡之上。
这两个深情之人,就这样,看见死,看见生,对人生进行终极追问,跟世界建立了无比深刻的关系。对他们来说,活着,不仅仅是活着,而是灵性的存在。那些自愿认同现实的人,躲在套子里,只能看见方寸之地,一不小心就成了尼采说的“穿制服的人”,“焦躁地把衣领拉过耳朵”,不懂爱,也看不见美。
宝玉和黛玉,是把灵魂写在脸上的人,怕读闲书“移了性情”的宝钗,永远理解不了。
在第二回,曹公曾借贾雨村之口,说:人有“正邪两赋”——人禀气而生,气有正邪,则人有善恶。还有第三种人,身兼正邪两气,“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这段话漂亮极了!他接着列举了陶潜、阮籍、嵇康、刘伶,还有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以及卓文君、红拂、薛涛、朝云,这些人都是禀“正邪两气”之人。有君王,有隐士,有戏子,还有文青,他们的共同点,就是满怀深情——痴迷于爱情或艺术,灵魂丰盈而自由。
在崇尚功利、算计的现实世界里,他们都是无用之人,但曹公告诉我们:“无用”是罕见的深情与诗意。海德格尔也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本真地存在,但人们忙“生存”,遗忘了“存在”。所以,他问道:“贫困时代,诗人何为?”
曹公创造的大观园,是中国文学里,最无用,也是最明亮的所在。在这里,我们看见爱,看见宝黛们,是如何把爱坚持到底,活出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
所以,木心说:“曹雪芹才是天下第一伟大的意淫者!”
《红楼梦》是永恒的灵光,它照亮我们的“生活世界”,也提醒我们,不要坠入“对存在的遗忘”。
本文刊2019年1月1日《文汇报 笔会》
[闲话红楼]为刘晓蕾在笔会的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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