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吾乡风物】我的树 | 陈思呈

陈思呈 文汇笔会 2019-07-12

梵高《杏花》(Almond Blossom, 1890)


之一

我生活的南方四季长绿,只有极少数树叶会在秋天变黄,确切说是变枯。枯叶不是黄叶,北方的黄叶是金色的,是绿叶的进阶,比绿叶更有激情,是一掷千金,是一场尽兴。而枯叶,却只是死去的叶子。

    

北方最常见的黄叶来自杨树。有首童谣是这样的:“杨树叶子哗啦啦,小孩睡觉找妈妈,搂搂抱抱睡着了,麻猴子来了妈妈去打它。”哗啦啦响着的是夏天的杨树叶子,而秋天深了的时候,金黄色的杨树叶子几乎要发出 “叮叮当当”的声响了。

    

杨树真是很美,绿时美,黄时美,有时是黄了大部分,但树顶还有部分绿叶,仿佛一个人头发全白之前还有几绺黑发。同一棵树,黄绿相间交错时可能是最美的,这两种颜色在一起,看起来很快乐。

    

这时我明白了为什么在南方我觉得金急雨是最惊艳的树。因为金急雨的花就是金黄色。密集成串,又金又急又雨。浓绿和金黄,我很少见到这么充分的两种颜色在同一棵树上相遇,旗鼓相当,互相蓬勃;因为我罕见北方黄绿错杂的杨树。我没把它理解成花,直接理解成黄叶了:没有理解成一种递进,而是理解成一种并列。

    

在南方冬天,也看不到落光叶子的树。而北方,树不怕冷地脱掉叶子,露出它们的提纲和梗概。尤其白桦,它的白色皮肤是一种黑色加粗字体。白桦的枝条直接刻在蓝天里,静止不动。

    

我对北方的树的爱慕,有点胁肩谄笑的程度。我知道这对不起南方的树。南方并不是没有美丽的树,它们也在浩荡成长,并且毫不企图引起人的注意。树就是这么美好的事物,谦逊无争,又充满细节,从花到果,从形状,到气味。

    

之二

气味最难形容。

    

每次到一个新地方,都能闻到一些跟别处不同的气味,但太细屑,总是不便追究。倘是村庄,那味道便主要是植物的气味。植物的气味总是比它们的形象更神秘,更难描述,形容起来,也只能大体说“清香”、“甜香”、“刺鼻”之类,显得才思枯竭。

    

五六月时我在吾乡的一个村庄,走着一条普通的路,老妪敲着瓷碗唤她养的鸡们,鸡屎的气味充盈周边。突然,有一阵异香突破了鸡屎味的包围,我再向前几步,香气变得更加具体,鸡屎味已渐不可闻。

    

太动人了,那不畏浊臭、扶摇而来的清香。

    

喂鸡的老妪见我询问,指着头顶一棵正在开花的龙眼树说,就是龙眼花香啊。

    

可是,我几乎没觉察到龙眼树正在开花。它的花形是那么细小,那么破碎,而且刚一开花就显得很旧。它的花怎么能称为花呢?从形到色,都没有花朵的娇嫩鲜美。其实它的叶子和树型都乏善可陈,如果不是这么香,它实在很不起眼。

    

但它这么香,它赢了。蜜蜂围绕它,提炼和激发它的甜蜜。龙眼蜜是吾乡重要的蜜种,是它被狠狠爱过的后遗症。至于果实,反而只是常规劳作,都不如它的香气来得意外。

    

果树开花都有一些香气,橄榄树,还有佛手柑,荔枝树,这几种的花期大致不离,香型也接近,都是让人很舒服的香型,它们此起彼伏地开花,在夏季南方村庄浓密的绿色里面浮沉。

    

之三

村里有一个曾经以砍树为生的大叔。1981年,他从海南岛回莲上村,自己形容像“出世虾”一无所有,斩芒杆拿到城里卖钱,一天斩一天卖,每次能卖两三块钱,卖后直接买米回家。实在没办法,开始帮人砍树。

    

那些树,有时候是建房子修路需要清理掉,有时候是过于高大、压到屋顶或缠住电线,有时候是长了白蚁或者已经死去。砍树要由“柴头”(注,砍柴的工头)来分工,一天能分到五块钱。有次他扛着砍下来的树干走,脚下一滑把小腿坐断了,医了四个月一千多元,“柴头”才补了他20块钱。

    

他决心自己当“柴头”。这个活儿他自称“听风闻臭”,慢慢就成为这一带最出名的柴头,哪个村需要砍树都找他,他自己带着人去,一住就是十几天。

    

他讲了很多关于树的神秘的事。

    

太老的树,即使因为路基扩建、房屋修整等原因需要砍掉,他们也不敢轻易动手。老的树有树神,阿城的小说《树王》、日本电影《哪啊哪啊神去村》都讲过类似的事。

    

但他们又赚这口饭,那怎么着呢?

    

或自圆其说。先是祭拜,给树神敬烟,自陈他们以此为业,不得不为,树神自能理解。池塘里的鱼因为天气反常或者别的原因,从池塘里跳到田埂上,这是大自然反常的行为,普通村民若遇到,最好把鱼送回池塘,不随便捉。但如果是以捕鱼为业的村民,则可以把田埂上的鱼直接捕获,鱼神池神都会网开一面。

    

或自欺欺人。吾乡有谚,滑路怕凶人,意思是,动作鲁莽的人因为动作快,反而能顺利地走过一条很滑的路。他们一般就选出一个最鲁莽的人在老树树干周围,用刀象征性地砍一圈,是谓以其莽撞,砍掉树的煞气。

    

或直接耍赖。实在找不到那个鲁莽的人,他们就坐在大树底下,抽烟聊天,迟迟不动。这时候如果有路过的人,难免要多嘴问一句,你们怎么还不开始斩树?他们一听就拍着屁股站起来开始干活,说“是他(那个过路人)让我们斩,不是我们自己要斩”。

    

之四

也是在大叔那里,我得到了看树的另一个角度:树的内部。

    

据说木头分成“有格”和“无格”。有格的,树心颜色深至黑色,硬实,密度大,不会蛀虫,不会起木屑。无格则相反。所以做砧板的木头,要选有格的。比如合欢木、玉兰木、乌榄木。这些木头被称为“竹壳包”,一点碎屑都难有。

    

做木雕要用的多数是樟木,因为它有气味,能驱虫,还不容易变形。众所周知吾乡拜神之风甚炽,神像也多数用樟木雕塑,这样神的面貌才不易有移。以前村子里的水车也用樟木制作。

    

至于做家具,最好的是苦楝木。苦楝木不但硬实、防虫,木纹还美。苦楝木也叫“行军柴”,它有一点很神奇,即使外表是湿的,也能燃烧,所以野营时用它点火是极好的。龙眼木也适合做家具,有仿古气质,可代替红木。

    

至于家用小物品,那是橄榄木最好。比如舀水的瓢,放花瓶放鱼缸的台案,它柔韧度好,不易开裂。

    

木棉木可以用来制作陶瓷厂的模板,因为它松软吸水。杉木可做床、桌椅、屋梁楹柱,松柏主要是做定型版(浇水泥做垫的板),杨梅木、芒果木、金凤木都是柔韧度全无、极脆的木质,几无用处只能用作燃料。

    

一般来说,不会斩果树,除非树已死了。斩果树就等于杀母鸡。


之五

在老掉之前,真希望能有一棵自己的树。

    

我在吾乡乡下种过。但欠缺侍奉和索求,想必等我与它相认时,也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遇过的树都是萍水相逢。我自以为看过很多树的表情。除了那些美好的金急雨,白杨树,也看过一些非常规的美。

    

比如有一次路过一棵树,它的叶子和枝的连接处特别的柔软,叶子又很轻薄,都是下垂着的,很轻的风,就能吹得它们抖动不停,那种小幅度高频率的抖动看起来很轻佻,似乎又有一种幽默。

    

是的,一棵幽默的树。我对它印象很深,但它就像我遇到的千万棵树一样,也飞快地掠过我。

    

我还看过一棵很激烈的树,歪冠斜躯,枝叶披散仿佛胡子拉碴。不知道在它身上曾经经历过怎么样的一场生活?那么颓那么丧。并不是所有的树都给你正能量。

    

我想种的树,也不是一棵只有正能量的树,它也不会是一个只提供美的存在。

    

在一本叫《如何观察一棵树》的书里,作者写道:即使公交车不守时,但只要知道鹅掌楸会守时,还是值得欣慰的。树木保持着惊人的一贯性。

    

——她说得真对。


本文刊2019年1月8日《文汇报 笔会》

[吾乡风物]为陈思呈在笔会的专栏

点击“阅读原文”可跳转至《甜如蜜》购买网页

【笔会近期作品推荐】

迟子建:从富春江到硕莪馆,追寻郁达夫的步履

徐建融:观上博“丹青宝筏”想到董其昌身后是非

杨燕迪:舒伯特的“早”与“晚”

孙琴安:李杜并论我没意见,王维的座次在哪里

顾铮:在刘海粟美术馆看刘抗的相册

陈大康:荣国府的总管房和管家们

李皖: 在一千个小丑中,确认了眼神

沈嘉禄:手背上的一撮盐

舒飞廉:送灯油  拖板车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