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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小正月的“爆竹节” | 当当

当当 文汇笔会 2019-07-12

| 如何使这些古老的传统在现代生活中存续下去呢?我们学校“爆竹节”的“命运”也是日本各地共同的担忧。 图片说明:东京街头的迎新活动 新华社/路透



日本小正月有个与火有关的传统仪式,大多数地区管它叫“どんど焼き”(dondoyaki),也有部分地区称它为“左义长”(sagicho),日本小学馆出版的《日中辞典》把它译作“爆竹节”。那些迎接年神用的精美年饰,如门松、注连绳(草绳、草环)等,完成了各自的使命,都将汇集在这一天化作祛邪消灾的烈火和送神归天的神烟。

    

“爆竹节”这个译法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春节震耳欲聋的鞭炮。虽然这活动确实间接地受到了中国传统的启发,也确实在古书上留下“爆竹”两个汉字,但它从不放烟花爆竹,气氛也更为肃穆,“咚——,咚——”是火中青竹燃爆的声响。“爆竹节”既是送神也是新春的祈祷活动:祈愿新的一年无病无灾、举家安康、五谷丰登、繁荣昌盛。这是个以社区为单位的集体活动,从冲绳到北海道,几乎所有地区都保持了这一传统。 

    

这本是古时农耕村落的一种仪式。古人把这仪式选在农历正月第一个满月日,也就是正月十五的夜晚,因为农历的小正月正值万物回春、农作开始之时。汉字“年”的语源是“禾”,所以,日本人自古就把年神视为主管五谷丰登的神灵。年神每年都会带来新“魂”(新生的力量),新年里它被千家万户迎进家门,据说就停歇在年饰之一的“镜饼”上(一种两层相叠、形同古镜的圆饼状年糕)。把神送走以后的一月二十日,由一家之长或一社之长破镜分饼,分享年神留在镜饼上的神力。明治6年(1873年)开始,日本改用阳历。从此,农历正月里的一系列传统活动,包括“爆竹节”都“迁”进了阳历一月。

    

我们学区的小学是市里少数几家把这一传统纳入本校年度活动的学校之一。三十年前,因为学校的一位“老土地”家长和地区民生委员的积极奔走,这个古老的传统才得以走进校园,走进一届又一届小朋友的心里。 

    

我们学校的“爆竹节”分“送神归天”和“余火烤米团”两个部分。传说吃了圣火烘烤的米团,一年没病没灾,即便身子被圣火映照,也会有同样的效果。因为这活动是三年级社会科讲义《过去的生活》的一部分,所以,烤吃米团自然就成了三年级小朋友享有的“特权”。

    

每年新年一开学,学校就会发出通知,告知当年“爆竹节”的点火时间和年饰的回收地点。除了年饰,也回收“失效”的玩偶达摩和新年习字,后者日语叫“書初”(kakizome)。大正月挥毫习字赋诗,在日本属新年的吉利事。日本人“迷信”:当新年习字随火苗高高蹿起时,习字者的书法水平也会随之大大提高。

    

搞“爆竹节”,有不少准备工作。除了筹措稻草、竹子和松枝等燃料,张罗烤米团用的树枝也是件耗时费事的活儿。烘烤米团需要一百多根近两米长的树枝,要长得直还至少带三个分叉的,好叉米团。日本公立学校有个叫做PTA的组织(以家长为主的教师家长联合会),每年那百多根树枝,都是我们学校PTA的新老会长们挑美女似的一根一根从校园的树丛里精选出来的。“上蹿下跳”一根根锯下不算,还得把叉米团的一头稍稍削尖,然后交给PTA的女士们 “整枝”:剪去多余的分叉,检查有没有扎手的地方。

    

三年级的妈妈们负责做米团,一做就是三四百个。一根树枝分叉三个,要准备一百数十根的份呢。搞这活动的大多数地区都是一根树枝叉一个米团,为什么我们地区一定要拘泥于三个呢?记得指导这活动的民生委员说过:三个米团,一个为自己,一个为家人,一个为朋友,重视团结互助是我们地区的传统。除了做米团,妈妈们还要熬糖汁,因为米团本身淡而无味(还硬邦邦的)。每年给三年级小朋友吃的是淋上特制糖汁的“蜜大拉西团子”(mitarashi-dango)。糖汁由水、砂糖、酱油和淀粉烧煮而成,三年级老师提供的配方,似乎特别味美。 

    

最“光荣的任务”是在“爆竹节”当天为年神搭建“小屋”,他老人家将从那里出发。老师当天要上课,这事每年都落在了PTA新老干事和地区的民生委员身上:女士们负责把学校回收的几大箱年饰“解体”: 取下不宜燃烧的塑料饰件和铁丝部分,男士们则在“老前辈”(当地民生委员)的指导下为神建房。

    

“小屋”呈圆锥形,中间竖着一根高达十米左右的巨竹。巨竹从头到脚包着易燃的松枝,上半段还挂着大大小小的达摩,沉得抬不起头来。巨竹的下半段被松枝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厚厚实实,像个粗壮的巨人。“小屋”的骨架由青竹、木枝混搭而成,上面层层铺着“解体”完毕的年饰和一捆捆稻草,回收来的新年习字“镶嵌”其中。“小屋”搭建完毕后,PTA老会长恭恭敬敬地在里面放上了两块黑乎乎的石头。那是我们地区的“道祖神”,又称“塞之神”。“塞”与“歳”日语同音,所以每年都请来“扮演”年(歳)神。

    

我们神奈川以及山梨、长野、新泻等县有信奉“道祖神”的传统,这个信仰一直和“爆竹节”紧密结合在一起,所以“どんど焼き”(dondoyaki)又叫做“道祖神祭”。听老人说:我们的先人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之所以后来会变成干坏事的恶人,是因为受到了外敌的诱惑或胁迫(流行病也是“外敌”的一种)。所以,从前村口村界都供有“道祖神”(界碑),以保护自村免遭外敌入侵。请“道祖神”光临“爆竹节”,图的就是在新年之初,借地区守护神之力和火焰自古就有的驱邪消灾的力量,净化每个人的心灵,加强彼此间的凝聚力。

    

这个质朴的信仰,在大力推举国家神道的明治时代差点遭殃。当时,一声令下“神佛分离”(这之前神社归寺院管辖),各地还搞起了有点像十年浩劫中的“排佛毁寺”运动。“道祖神”属佛教范畴,“道祖神祭”因此被下令取消。估计是百姓急中生智,硬把“道祖神祭”的源流和平安时代宫中小正月的“爆竹节”(称“左义长”)“挂”在了一起,才得以逃过一劫,流传至今吧。

    

每年的“爆竹节”都放在上午第二节课后的大休息时间段里进行。点火二十分钟之前,全校师生已在操场集合。操场的周围站满了一起来送神的居民,附近幼儿园、保育园的小朋友静静地坐在上风向。每年,园长们都带大班的小朋友来这里感受日本的传统文化。

    

十点半,点火仪式开始。先由地区的民生委员代表简单地介绍这个活动的意义,校长接着话茬向所有助力者致谢之后就宣布点火了。只听“嘭”的一声,火苗从小屋窜出,很快引燃了周围的松枝干草细竹。伴随着“咚——、咚——、噼里啪啦”的声响,黑黑的灰烬在风中飞舞。火焰借着干草松油和劲风扶摇直上,在场的人都被圣火的威势镇得屏息静气。一眨眼,“小屋”已是一片火海,不到十分钟就烧得没了形骸,只剩低头弯腰的巨竹在空中摇晃,吓得挂在上面的达摩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火舌越蹿越高,突然,小朋友们喊了起来:“达摩着火了!”PTA 老会长们见状顺势将巨竹慢慢放倒,可怜的达摩这下彻底掉进了火堆。“噼里噼里、啪啦啪啦”, 想必达摩在一阵痛苦的煎熬之后,也追年神而去了。

    

当火势减弱时,三年级的小朋友们乐滋滋地举着叉有米团的长枝登场了。在大人们的指点下,他们把叉着米团的一头小心翼翼地伸向余火。“哇,好热啊”,“糟糕,我的米团碰掉了!”小朋友们兴奋地嚷嚷着。这当口,三年级的家长们已端出长桌、放上餐具、热好了糖汁。当小朋友们扛着热乎乎的米团回到桌边,家长们赶紧帮他们取下烫手的米团放进本人的饭盒,再淋上几勺糖汁。有个经常挨训的“皮大王”,居然想到省下一个米团带回去让妈妈尝尝,听得大家都很感动。看来圣火确实有净化心灵的效果。

    

吃烤米团虽然并不是“爆竹节”的本意,但小朋友们因此而记住了这个传统。从前,在全国大多数地区,这活动的主角是中学以下的儿童,因为儿童既是神的使者,也是地区的未来。在活动准备阶段,大人小孩各有分工一起忙活,促进了男女老少的交流和地区的团结,同一住区,有一种“融融大家庭”的感觉。我们学校的那些PTA新老会长们,想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吧……

    

一晃,孩子小学毕业已有五年。去年,当我翻出越积越多的年饰准备参加“爆竹节”时,意外地得知: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学校不得不给这个传统活动画上句号。这些年,随着周围的水田不断变为宅地,搭建“小屋”的材料,如稻草、竹子等已经越来越难以觅到。记得以前连续几年,做“小屋”主心骨的巨竹都是从一位PTA老会长家的院子里砍来的。另一大原因,是附近居民对烟和灰的抱怨。每年“爆竹节”之前,学校都要向居民“书面打招呼”,由老师们挨家挨户把信投到附近居民的信箱里。随着学校周围住宅的密度不断增加,烟灰的“受害面”也在年年扩大。我们市里,有这传统的小学和神社,已因为同样的理由相继“偃旗息鼓”,我们学校能坚持三十年已属“长寿”。我因为曾经为学校的PTA服务多年,所以才知道每个环节藏着多少辛苦,才知道要持续这个众人期盼的传统,需要多少人几十年如一日默默无偿的付出。就说那“圣火”吧,每次都是学校的老校工,在众人散尽后,独自留守火堆数小时,在寒风中默默地拨弄着,直至彻底熄灭,然后埋进土中。

    

为了不使传统悠久的“爆竹节”在小朋友们的心中仅仅留得个“焚烧年饰、烘烤米团”的简单印象,在去年最后的“爆竹节”上,校长特地和大家一起重温了这个传统的起源和目的。校长说:我们每个人作为个体是很弱小的,但是,和伙伴在一起,大家共同经历了“爆竹节”这样的仪式,每个人的心中就会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而能够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和同伴。所以说,“爆竹节”真正的目的,在于加强地区的团结和让每个人获取抵御邪恶的强大之心,这是先人的智慧。至于吃烤米团和烧习字呢,校长补充道,那不过是“爆竹节”派生出来的想法而已。

    

常听人说日本人团队意识强,聚在一起力无穷等等。原来,这种意识的培养和像“爆竹节”这样的传统仪式密切相关呢。

    

日本民间保留着许许多多历史悠久的传统仪式,有的已成为观光热点和地区特色。这些仪式,大凡和神的信仰有关,也是凝结住民、维系社区发展的重要手段。但是,如何使这些古老的传统在现代生活中存续下去呢?我们学校“爆竹节”的“命运”也是日本各地共同的担忧。


本文刊2019年1月13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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