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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是怎么变成“三笑”的 | 山谷

山谷 文汇笔会 2019-07-12


“我爱江南多美娇娘,华府丫环芳名秋香,那唐伯虎风流豪放,爱上秋香唱凤求凰,俏秋香秋波一转,唐伯虎心神荡漾,月老他从中帮忙,唐伯虎华府追秋香。一笑魂飘,再笑断肠,三笑姻缘,三笑姻缘万古扬。”

    

这是邓丽君演唱的《新三笑姻缘》。明代唐解元伯虎与秋香的因缘际合,是被包括电影、弹词、戏曲和歌曲等许多艺术形式不断表现过的题材,“唐伯虎点秋香”“唐伯虎三戏秋香”“风流唐伯虎”“伯虎为卿狂”等,从而成为普罗大众所熟悉的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最初版本,出自冯梦龙的话本小说《唐解元一笑姻缘》——“为人放浪不羁,有轻世傲物之志”的唐伯虎,在虎丘山下的游船里,“忽有画舫从旁摇过,舫中珠翠夺目,内有一青衣小鬟,眉目秀艳,体态绰约,舒头船外,注视解元,掩口而笑”,于是解元神荡魂摇,尾随而去……

    

这个“一笑”故事,后来被添油加醋,从一笑发展到三笑,形成今日“三笑”的整体格局;赵景深先生有《三笑姻缘的演变》文章,考证了这个故事的前世今生,从《耳谈》《露书》到《泾林杂记》《蕉窗杂录》,把原本属于别人的故事,渐渐集中敷衍到了唐伯虎的头上,最终完成了“才高气雄,藐视一世,而落拓不羁,弗修边幅,每遇花酒会心处,辄忘形骸”的形象,在金阊画舫中看见“姣好姿媚,笑而顾己”的女郎,于是一见钟情……


 电影《唐伯虎点秋香》(1993)

    

这个艺术形象与真实的唐寅(伯虎)相去甚远。唐寅出身苏州的一个商贾家庭,生于公元1470年,农历庚寅年,故名寅,寅年属虎,连缀引申字“伯虎”,虎是猛兽,为人所惧,于是复字“子畏”。他的婚姻状况也不复杂,曾“配徐继沈”——乡试中举后赴北京会试,遭人诬陷,落魄后得不到妻子徐氏的理解,两人终日牴牾;徐氏归宁后不返,他于烟花场中认识了一位姓沈名九娘的女子,娶为继室,相帮操持家务,使他在困顿中有所振作,书画技艺精进,名响吴中。

    

把一个并非唐寅的本事逐渐演衍为唐寅的风流韵事,与其说是文人叙事的需要,莫若说是社会心理的需要。唐伯虎出生的明成化年间,经过仁宣之治,“吏称其职,政得其平,纲纪修明,仓庾充羡,闾阎乐业,岁不能灾……民气渐舒,蒸然有治平之象”,江南富庶之地的苏州更是繁华似锦,唐伯虎曾描绘了居所住地附近的阊门盛况:“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贾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门五日一尝新。市河到处堪摇橹,街巷通宵不绝人”,商品经济的长足发展,市民阶层不断扩大,自由职业者日增,社会政治环境相对宽松,人们希望更多地摆脱旧礼教的束缚,更多地追求人生自由和个性解放,并希望这种愿望有自己的代言人,于是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有解元功名,外在形迹又是“颓然自放”的唐伯虎便适时成为这种代表,从文人笔记中进入到民间口头文学的领域,从而“名传万口”……

    

可以说,没有商品经济的社会基础,没有个性解放的人性要求,也就不会有封闭社会的一见钟情式的一笑或二笑、三笑。这是人性的自然要求的一种形式,是个性解放和自由的一种情感表达。


清人绘《唐寅像》

    

《唐解元一笑姻缘》里,主人公一见钟情于秋香,之所以有如此绵绵不绝的社会反响,是表现在它产生的方式上,那就是男性的主动和女性的美貌,依然是才子佳人类型,不足为奇,但它所充满的浪漫意味,令人生羡的戏剧情节,在封闭的古代自然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即便在今天也依然有着人性的光芒。奉行礼教的封闭社会,男女婚姻遵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婚前谋面的几率非常小,这种伦理关系,往往给了男性以奔放自由的权利,而对于女性则是束缚,但是天性是不能泯灭和阉割的,《墙头马上》李千金对裴少俊的“一个好秀才”的称赞,卓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以及“贾氏窥帘”等等故事,都是女性渴望自由表达对男性的爱慕之情的明证;只要社会环境宽松,商品经济带来更多的观念上变化,就会使女人在社会上露面的可能大大增加,一旦这种罕见的情况发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便会展露加倍的魅力,这时情爱双方一见钟情的情况,便具有某种典型性和爆炸性。

    

《唐解元一笑姻缘》中的唐伯虎一见钟情所表现出来的心理是强大的,甚至令现代人都汗颜。他执着于自己的对美的那份冲动,而这种执着所体现出来的、具有现代意义上的“爱”的承诺也是坚定的,从他乘船尾随到无锡卖身华府为奴,教授华府公子读书,进而成为华府管家,到择女联姻,这个过程不是一时半日所能完成的,这种耗费时日的痴情多才,和恒久持一的坚定不移,也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对此,我们往往只能在现代的民歌中听到这种向往:“人们走过她的身旁,都要回过头留恋地张望,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这位“唐伯虎”身上所产生的“一见钟情”,奋不顾身地追求爱情的大胆勇敢的举动,仍能为今天的人们所欣赏,自有其文化魅力之所在。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情爱双方惊鸿一瞥所产生的巨大的吸引力,瞬间释放出强大的荷尔蒙,从现代生物学的角度认识,当是双方反映生命频率和光谱特征的生物频谱大致相同、相互吸引的缘故。

    

爱情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最深沉的冲动。对于一见钟情式的爱情来说,只是出于本能,具有生物性,而并不天然地合乎理性,缺少蕴含着文化内涵的持久魅力,往往就会表现为一时的激情;在现代社会,保鲜这种情爱,其永久化的基础,在于双方保持彼此欣赏的热情的温度,使之恒常,这既要用情感去爱,更要用头脑去爱,只有感性和理性的结合,一见钟情这一男女情爱现象才会具有永恒的魅力和感召力。

    

在爱情的选择上,要听从内心的召唤,更重要的是要为这种心灵的声音付出更为坚实的担当,不能像唐代才子元稹对于莺莺的始乱终弃,也不能因“妾拟终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式的冲动而饮恨……

    

也许这就是“唐伯虎一笑姻缘”对我们今人的启发。

    

其实就“钟情”而言,一笑就够了,二笑、三笑只是说书人或故事撰稿人的噱头,于情爱本身增添不了分量和意义。


本文刊2019年1月22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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