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国香无绝——陈佩秋先生的画兰艺术 | 徐建融
著名书画家陈佩秋先生于2020年6月26日凌晨在上海逝世,享年98岁。陈先生的学生徐建融教授此前刚撰写好这篇文章交给笔会,现推送以为纪念。深切缅怀陈佩秋先生。
梅雨闷湿中,期盼着秋风送爽,桂子沁馥,秋兰涵露。位于青浦白鹤镇、苏州河畔的鹤龙美术馆近期组织了一场小规模的雅集活动,邀请新知旧雨七八人一同欣赏馆藏精品之一——陈佩秋先生的《兰馨蝶影图》(下图)。主办方要我担任讲解员,因与大家“好画共欣赏,美意相与析”,并逐一解答朋友们的提问而成此文。
问:“秋分”(陈佩秋先生的“粉丝”)是书画爱好者和收藏圈中人数不少的一个群体,“秋分”中的人大多数爱好陈老师的兰花,请问是何原因?
答:我想,这里面有多方面原因。第一,中国文化对自然造物的审美,更倾向于植物世界的和而不同,从而有别于西方更倾向于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而在植物中,尤其是花卉多被比作美人,偶有比作君子的则弥足珍贵,如梅兰竹菊在中国绘画中便被称作“四君子”而受到格外的推重。至于美人而兼君子,似乎只有两种,即荷和兰。专讲兰花,不仅是“四君子”之一,更是“香草美人”的独一无二,甚至比荷花的美人还要美人;一如荷花虽不在“四君子”之列,却被周敦颐认作是君子的独一无二。
第二,便是陈老师的兰花画得实在好!不仅艺术水平高超,而且,其风格既有深厚的传统,又有鲜明的时尚。传统的画兰水平高的不少,时尚的画兰水平高的似乎还没有;既传统又时尚而且水平高超,依我之所见,陈老师应该是唯一。
第三,陈老师的其他题材画得也很好,“秋分”们同样也是十分喜爱的。但她的画风属于工整的一路,山水也好,牡丹也好,一画之成,十水五石,三矾九染,非常吃功夫。相对而言,其兰花,尤其是撇出的兰花,画起来就比较快,像这幅《兰馨蝶影图》,不算蝴蝶,一个小时左右即可完成。所以,喜欢陈老师画的人,不好意思求她画山水、牡丹,大多求她画兰花,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而并不是说她的兰花画得特别好、特别受欢迎,其他题材的好和受欢迎程度就不如兰花。
问:陈老师画兰的风格、技法有何独创的特色?
答:李仲宾说画竹有两大风格,其一为“画竹”即写生的竹,一般用双勾填色;其二为“墨竹”即写意的竹,一般用水墨撇出。画兰亦然,陈老师的画兰便属于“画兰”,也即写生之兰,讲究以形写神、物我交融;郑板桥的画兰属于“墨兰”,也即写意之兰,讲究遗形取神、借物写我。画兰多为双勾,如宋人、仇英等;墨兰多为撇出,但偶然也有双勾的,如金农、罗聘等。
陈老师的画兰,五六十年代时学宋人,多用双勾法写生。为了画好兰花,她不仅去植物园写生,还亲自动手在家莳养兰花。她仔细研究兰花的物理、物性,对不同的品种、叶态、花形,包括花瓣、鼻唇、梅瓣、荷瓣、奇花、蝶变、飞肩、落肩……的结构,都有认真的观察,达到无微不至,并在此基础上加以提炼剪裁,以完成艺术形象的创造。至今还可见到她当时所作的几幅徽州墨兰,不仅形神兼备,而且笔精墨妙、色彩清新,真似有沁香满纸。
70年代时,不限于兰花,陈老师开始致力于学习徐渭、八大的写意画法,多用点厾、撇出法。当时有一位画家见她在撇兰竹,便对她说,兰竹以郑板桥画得最好,你为什么不学他呢?陈老师笑笑而已,后来对我说:“郑板桥和扬州八怪的画,格调不高的。”与此同时,她还用大力气学习张旭、怀素的狂草,以提升撇出时的笔墨功力。但她用点厾法、撇出法所表现的,并不是不求形似的写意,而仍然是写生,使写生的兰花在艺术性的表现上比双勾更自然潇洒、飘逸灵动。
这一撇出的写生兰花,至80年代以后达到大成,有时还在撇出的基础上略作线条的勾勒提醒,使撇和勾的两种画法,由本来的河井不犯达到水乳交融,其画兰的艺术就更臻于高超的境界了。70年代末以后,陈老师常去北京画宾馆布置画,她的画兰进一步引起同行画家们的广泛的惊艳。
问:白蕉有“兰王”之称,能否结合白蕉先生的兰花对陈老师的兰花作一对比的赏析?
答:白蕉先生是著名的书法家,书法之余在墨兰上下了很大的工夫,属于郑板桥一路的文人写意的风格,二者都是以书入画,以书法为画法。但他与郑板桥又有不同,郑板桥是以六分半书(近于碑学)入画,他是以“二王”(帖学)入画,所以他的审美取向不是怪异而是雅正。其次,郑板桥是不求形似而尚笔墨,他是以形写神而尚笔墨。当时还有一位女画家鲁藻,也是这一路画法,被称为“兰后”。
但我的看法,文人写意的墨兰还是以唐云先生为最佳。白蕉、唐云对文人墨兰的贡献,在以写意而向写生靠拢,正像陈老师的画兰,其成功在以写生而向写意靠拢。所以,艺术上的成功,不同的风格、技法,拉开距离而各尽极致可,互相融合而互为取鉴亦可。
问:画面上题诗“细叶舒冷翠,贞葩结青阳”是什么意思?
答:题诗是元代道士马臻《移兰》五言古诗中的两句。马臻是全真教的一位道士,当时蒙古族的统治者非常看重全真教,丘处机还被邀随忽必烈西征,金庸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中便讲到过这一段史实。马臻也曾被征召到朝廷中,后来觉得不适应便告辞还山了。这首《移兰》诗讲的是,兰花本来长在深山中,却被移植到桃李园,虽荣华富贵、春风得意,但从此却“开花无清香”了。所以,我又把它移到了岩壑之中,种在松竹旁边,回归到它应该的生态环境,于是“细叶舒冷翠,贞葩结青阳”,才恢复了它的本质之美。再回头去看那些“争芬芳”的荼蘼、桃李花,却都已经凋残“零落”了。所写的,显然是马臻自己的经历和志向。
但陈老师此画却只取诗中的两句而不涉其余。这与谢稚柳先生爱林和靖梅花诗的清新自然,而不喜其“梅妻鹤子”的乖僻,是同样的道理。我们既需要洁身自好的操守,但也要有关心世事的热情。
问:陈老师的名字、斋号大多与兰花有关,是这样的吗?
答:确实是这样的。如“佩秋”,出于《楚辞》的“纫秋兰以为佩”。“健碧”,出于杨万里的咏兰诗:“健碧缤缤叶,斑红浅浅芳。”意谓自己甘做陪衬红花的绿叶。还有一个斋号“高花阁”,出于李商隐的“高花”诗。但李诗写的并非兰花,陈老师却把它与兰花的物态联系了起来。兰花有一茎一朵的,也有一茎数朵的,像徽州墨兰,一茎在九朵左右。陈老师以自己养兰的观察所得,知道最下面的最早开,最上面的最晚开。一般第三至第六朵开放之际,吸引的观赏者最多;到最上面的花开放时,几乎就没有人再来观赏了。其用意当然还是谦逊谦让。
问:这幅画的兰花和蝴蝶并不是同时画的(兰未署年款,应在八九十年代,蝶补于2005年),这种情况在绘画史上多不多?
答:一个画家,在自己之前的作品上再作添补、润色的情况,自古至今当然是有的,目的在使之更完美。像倪云林的《渔庄秋霁图》轴,系倪氏于“乙未岁”(1355)写于王云浦渔庄,18年后再次见到此画,便在画面中部的湖心处补题了一首五律并说明缘起。但这类情况并不是太多。目前所知,就我所见,陈老师的作品中,这类情况相对而言是比较多的。这里有几方面的原因。
首先,陈老师这一代画家,对于书画爱好者的求索大多是有求必应以成人之美的,即所谓“应酬画”。而且,这类作品在题材上以兰竹、花卉为多。
其次,90年代初艺术品市场重新崛起,经过七八年的历练,在世纪之交前后逐渐形成这样一个市场意识:一件花卉题材的作品,其价格的高低决定于画面上有没有“活货”(指禽鸟、草虫)以及“活货”的多少。于是,早先大量流散于社会上的名家兰竹、花卉画,便被藏家请求名家本人,在名家已经去世的情况下则请求与该名家关系相熟或风格相近的另一名家,在其上添补“活货”,庶几使作品大幅升值。
当然,这也要看此画的作者在“彼一时”变成“此一时”的情况下是否还愿意有求必应;即便愿意,还要看此画的风格是否适合添补;即使适合,还要看作者是否有这方面的擅长。而陈老师,恰恰是这三方面条件的兼备者,所以,其早年的兰竹、花卉作品上,后期的补笔之多,不仅在同时代的名家中,即在整个画史上,也是罕见的。她不仅为自己的作品补笔,还常为谢老的作品补笔。而且,经过补笔之后的作品,比之未补笔之前,在艺术上往往焕然一新,升华到一个更高的境界。
问:在诗堂上,陈老师又题了“兰有幽香,蝶有霓裳”两句,对欣赏此画又有何帮助?
答:帮助太大了!《猗兰操》是古琴谱中的一支名曲,其中讲到孔子以“兰为王者香”;《霓裳舞》则是大唐盛世的宫廷乐舞,这里以蝴蝶的翅膀喻舞动的霓裳。兰馨蝶影相掩映,清操和雍容,既清真雅正,又光辉充实。这就使高山流水涵有了黄钟大吕的堂皇,又使黄钟大吕内蕴了高山流水的幽清。
画面上,两丛兰花一左一右,顾盼呼应。长条披拂,交错穿插,偃扬俯仰,转侧翻覆,恍若“吴带当风”,历乱又有序。杂端庄于流丽、寓刚健于婀娜的长袖善舞,既是兰叶,又是提按顿挫、枯湿浓淡、粗细曲折、轻重疾徐的笔墨,组合为疏密聚散的构成。花茎三枝,每枝上十来朵不等地已放欲绽在泫露凝光中,巧笑浅颦,含羞带娇,高花尤怜。点与线、墨与色的和谐交响,“茎身朵脸叶衣裳,妙曼轻盈浅玉光;我有琴心听不得,谷风习习自生香”,本已称得上是一曲无声而有形的《猗兰操》,只是近于素面的淡妆而已。而添加了两只蝴蝶,一飞一栖,彩影惊艳,便仿佛在原先素妆的舞队中穿梭无定地点缀了两只霓裳翩翩的精灵。这,在传统的画兰艺术中,无论是写生还是写意,都是不曾见过的。其实质,正是传统画兰艺术的创造性转化,天机无穷出清新。
补记:
文章刚完稿,惊闻陈老师于今晨突然去世的噩耗,不胜震悼!“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屈原《九歌·礼魂》),“无绝”是陈老师爱用的一方闲章。人生有涯,艺术无绝,国香永流传!霏霏梅雨江南暗,谨以此文祭斯文。
2020年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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