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浴衣的故事 | 孔明珠
作者1991年在日本(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到了日夜有温差的季节,早晚后颈凉飕飕的,作为一个有颈椎病的人,忽然想起深藏在柜子里的一件藏青色、印着铃兰花的日本浴衣。
这是夏天穿的简易和服,全身棉布,局部有衬里,斜襟宽宽厚厚的缝得结实,尤其后领处特别厚实,衬了浆布,前襟交叉用腰带固定。浴衣的袖子很有特点,上端外开袖口以伸手,袖口下端丸型,底部封口。袖子连肩部的地方上面是缝住的,下半部内侧开着叫“振八口”。走动或双手舞动起来,宽大的袖子像蝴蝶翻飞,蛮好看。
找到这件藏青色浴衣,套在身上去穿衣镜前试,布料厚薄正好,后颈处能挡住风,却不粘贴皮肤,感觉很舒服。但是浴衣实在太长了,盖过脚背面好多,这是因为穿正宗日式浴衣是要扎腰带的,不仅要扎,还得在腰处叠几叠。浴衣这么长,走路拖地一不小心会拌跤,怪不得藏了快三十年还是新的,根本没有办法穿嘛。
这件藏青铃兰花浴衣,是快三十年前,一位叫步(日语发音“阿由美”)的日本女孩在初中手工课上亲手缝制后送给我的。从日本回国那么久,我与她早已断了联系。去年5月去东京时,我找到了原先打工的日本居酒屋,坐定后先问阿由美的下落,老板娘眼神木木的,竟然完全想不起来阿由美是谁。
15岁的阿由美
认识阿由美时她才15岁,还是个初中生,按她的年龄是不能在外面打工的,老板娘看在她父亲木村先生整天来消费的面子上,答应她来当“阿鲁巴多”(临时工),每次打工三四个小时,小姑娘既拿到零花钱又能饱餐一顿喜欢的料理。我那时刚到东京,日语不行心情也不好,是阿由美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治愈了我。她大长腿,童花头,额头光洁,讲话时眉毛一跳一耸,笑起来眼睛弯弯,嘴角两只酒窝像盛满了蜜。
大家都宠她。只要这天阿由美出勤,老板就待我们这些打工的特别仁慈:晚餐可以点菜吃。阿由美乐滋滋地挑最好的菜点,她爱吃的是生鱼片、炸鸡块、蔬菜色拉……这让我们暗暗窃喜,都顺口说,跟她一样,跟她一样。
我喜欢阿由美,抢着帮她做事,她每周来店里两三次,我看也看不够似的盯住这张鲜艳的脸庞,一插空,就将平日积下不便问外人的愚蠢问题倾倒给她。阿由美有时笑弯了腰,拖长了声音说“孔桑呀……”然后耐心地一个单词换一个单词地讲解给我听。我听懂以后把手指放在嘴唇中央做“嘘”状,她点点头,也学我的手势,我们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样要好起来。
我很奇怪阿由美的爸爸木村先生隔天就来喝酒,而且5点钟开门就到,占个榻榻米角落位置可以喝到店打烊。老板娘桂子告诉我,木村是出租车司机。啊!他长得混血儿模样,自然卷发,干净文雅。老板娘说,木村是正经大学美术系毕业的,来东京混得不好,离了婚后日益沉溺于酒精不能自拔,除了开出租车还能干什么,开出租做24小时休24小时,他孤家寡人来居酒屋打发时间呗。
阿由美幼年起跟着妈妈住乡下,直到妈妈再嫁前她才搬到东京读初中,跟着爸爸过。阿由美来店里打工时,我注意到木村神色不一样,有点喜孜孜,开出租早出晚归他能见到女儿的时间并不多。阿由美的性格好,看不出单亲家庭出身。当我的日语会话程度被她调教到可以听懂故事后,我们俩常躲去地下室,她在同伴们共同的“鹤竹居日记”上涂涂画画,记录自己的日常,我问东问西和她聊天。
与阿由美聊到中国料理,她说自己从来没吃过中国菜,我趁机绘声绘色讲自己家里吃的是什么,这可把阿由美说急了,一个劲儿说要到我家来吃饭。
周末,阿由美如约而来,我做了干煎带鱼、糖醋小排等上海菜,大约五六只菜,小姑娘埋着头,吃了很多,吃完就回家了。过了没几天她来上班,把我拉到僻静处,道谢了又道谢,说是没有想到中国料理这么好吃,吓到她了,那天来做客一定很失礼。又说,她把吃饭的事描绘给最好的朋友听,那位姑娘同样震惊,千拜托万拜托,一定让她今天把话带到我这里,下次请阿由美吃饭,千万要带她一起去,千万千万。
又过了几天,阿由美上班时带来一个扁扁的包袱,塞给我。老板娘在一边要求看看是什么东西,阿由美红着脸打开,原来是学校里上劳动课,老师教女生手工缝浴衣,这个作业足足缝了两个学期。阿由美低头说,我缝得不大好,就是想送给孔桑留作纪念。老板娘连忙抢过去摊到榻榻米上,惊呼道,哇呀妈,好厉害哎,女孩子第一次亲手做的浴衣是要送给重要的人的,孔桑,阿由美把你当妈妈了!这一下换我脸红了,我才三十五,当姐姐差不多。
阿由美急着解释,孔桑,这件不是正式的和服,它叫浴衣,是夏天穿的,全棉的。你看它很长,拖到地上,是因为腰部是要叠几叠扎起来的,可惜没有腰带一起送给你。我连忙摇手说没关系没关系。
这件铃兰花浴衣底色是藏青,上面印着红白蓝的花色,沉稳素雅,我很喜欢。回家后仔细看,手工还真不是简单的。日本布匹尺幅很窄,也正适应浴衣的需要,后背对拼,一道缝合并,一道缝是压线,阿由美缝得很仔细平展。浴衣的腋下是很宽的折,也是合拢与压线,但是正面看,针脚很仔细地隐藏起来,那必定是费了小姑娘好大的劲。看得出阿由美是第一次做针线,布面淡色的地方,偶有深色线脚冒出头,估计她是缝过去一段后才发现,后悔、跌脚却又不愿意拆掉重来,也许顽皮地轻轻说一声,嘛,算了啦。
阿由美缝浴衣针脚
浴衣的袖子、领子部分更难。肩部与前胸的小半夹,夹里是白色棉纱布,衬布上部缝入领子,侧部缝入肩袖,下部几点固定。缝缝道道掰开看,里外层针脚长短不一,疏密相间,藏青色线隐伏其中。花布还要考虑花式排列……日本人做事顶真,手工课老师一步步要求严格,哪怕表面根本看不出来。
抚摸这件藏青色铃兰花的浴衣,想象她在教室里不声不响缝制时,有没有想着离开她好多年的母亲,手工课做完回家,母亲不在身边,撒娇、埋怨也找不到对象,父亲即使在家也是醉醺醺,这一想,我不禁有点泪眼蒙眬。
日本夏季7月中旬到8月下旬有夏日祭,年轻人去参加花火会,男生女生都穿浴衣,清凉随意又性感,长长的坡道上风景特别美。老板娘的女儿新介绍一位女同学来打零工,她的目的是快速攒到买一件浴衣的钱。她已经参加了地区社团舞蹈队,天天排练,要在夏日祭上跟在抬神轿的半裸男人后面,男人一路吼,女人一路跳盂兰盆舞。
在日本,我的浴衣没机会穿,阿由美面临中考更忙,她想考东京池袋最好的女子高中,一放学就赶回家做作业。所幸她如愿考上了,但再次来我家吃饭的愿望却一直没实现。在我离开日本前一天,阿由美竟然骑车来我家,塞给我一个电吹风,她稚嫩的脸上神情焦急,说这是买东西时附赠的礼品,千万不要见怪。阿由美带给我一封信,信封上地址字迹端正,她嘱我一定要回信,不要忘记日语,而她,准备读大学后要修一门汉语。
转眼27年过去,记得其间我给阿由美写过一两封信,她也回过一封。后来从老板娘那里得知阿由美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也真的修了一门汉语,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一直没来中国找我。回国后,我开始写作,第一本书《东洋金银梦》日文版出版以后,我很想让阿由美读到,可我又有点忌讳那本书的内容,因为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与日本经济差距那么大,价值观差异也很大,书中人物对日本的看法,在日做的一些事情,我很难解释,很怕阿由美不能理解我们,反而产生心理隔阂。我到底没让阿由美读到此书。藏青铃兰花浴衣带回国后实用性几乎没有,我穿上拍过照,还给10岁的女儿穿上拍,想着怎么改造一下却又舍不得,这样一搁,几十年就过去了。
作者女儿小时候穿浴衣留念
回到开头,就是日夜有温差,早晚后颈感觉凉飕飕的那天,我拿出深藏二十多年的阿由美的礼物,抚摸了一会,有一股哀伤涌上心头——我最近常常念叨“生命其实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长”,突然就下定决心,将这件浴衣摊开,粗粗一量尺寸,操起把大剪刀将浴衣拦腰剪断。
改完的浴衣上半身长度变短,前襟不再叠交,相对合拢,用原布缝了三对布带子打结,变成宽松的中长褂子。被拦腰剪下的那些布料,我将之改为夏天在家里经常穿的宽腿睡裤,裤长过膝,便利凉爽。这样一套合起来穿衣镜前一照,正如我所愿,是一套夏末初秋功能齐全的家居服。最妙的是日本浴衣后颈处唤之为“衿中心”的那好几层衬里叠成的厚领子,正好保护我脆弱的颈椎,为我遮挡风寒。
改制后的家居上衣
有这一套经常可以上身的家居服,我可以借机对女儿、外孙女说说故事,在那并不遥远的国土上,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结识了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她善良、可爱,她的名字叫木村步(Kimula Ayumi)。我想,下次去日本我还要寻找阿由美,说不定她就冒出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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