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逝 | 顾文艳
塞纳河夜色(国画) 祝林恩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布鲁诺邀请我参加他的葬礼。
我们并排坐在巴黎双偶咖啡馆的露天座,邻近游人熙攘的中世纪教堂,正对马路岔口边的阿玛尼商店。深秋阳光下暗弱的黑色标牌像童话里的女巫帽,扣在无辜无畏的行人头上,施魔法让他们忽然看到城市中心五光十色的忧伤。
双偶咖啡馆坐落于拉丁区圣日尔曼德普雷的中心小广场,是巴黎最受欢迎的文艺咖啡馆之一。从十九世纪末的兰波、魏尔伦到二十世纪的萨特、波伏娃,异乡漫游的毕加索、海明威,跨过两道破旧而辉煌的世纪门槛——双偶和旁边的花神咖啡馆是这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艺术文人聚首创作的地理标志,直到如今,成为所有衷于文艺也忠于金钱的现代人,效仿故人日益精湛的见证。
很多年前,中学时代的布鲁诺每天都会来这里,坐在露天咖啡座内侧,腼腆地观望人群,凝视城市;人群跟着岁月像云雾般变得浓厚深重,城市随着人群如晚霞般怅然无影无踪。年岁碾碎越来越找不到故乡的咖啡豆,布鲁诺还是一杯一杯地喝着他的咖啡。布鲁诺不喝牛奶,他说牛奶不利于身体健康;因此,他只点一种融水浓咖啡,café allongé, 所谓的美式咖啡。点单的时候他总会再向侍者要一杯水,然后一边喝一边像化学师一样一点点把水加进原本已经冲淡稀释过的咖啡里搅拌。他喝咖啡的速度很快,动静也大,用来搅动的小勺和瓷杯碰撞发出轻音,一面和着咖啡水快速淌过喉咙的声响,好像只有听觉与嗅觉通感才可品这日夜飘散在城市街头的味道。
布鲁诺的目光专注地定在人潮上方的一点,双颊赤红,满脸平静。两个礼拜以前我第一次见到布鲁诺,在巴黎皇家宫殿地铁站口。他的身后是路易十三时期的红衣主教黎塞留的宫殿,从路易·菲利普时期开始化身中产阶级著名的商廊,正对着前方拱形门之后隐现的卢浮宫金字塔。他看到我,省去了法国人的颊吻问候,只是继续抽着手里的古巴卷烟,露出一个仓促童真的笑。那天我们和我们的哥伦比亚街头音乐家朋友一起,先在卢浮宫附近喝一杯咖啡,再从卢浮宫径直走到凯旋门,跟随一条巴黎中心再寻常不过的漫步路线。一路上布鲁诺用轻快的法语阐述他关于这个世界与言语一样皆为虚无的理论,还有他按照禅宗理论冥想得出的各种关于生命生活的结论。走完这条路,在香榭丽舍大街尽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一个起点,一个开始。
关于布鲁诺的故事,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曾向布鲁诺列举过一系列我向来睥睨的陈词滥调,其中一个就是很多小说里惯用的一句:从此以后我的人生彻底改变了。我说这几乎是一句废话,因为每时每刻我们的人生都在不断“彻底”改变:今天的我和明天的我很多时候都不会是同一个人,并且这种彻底的改变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一个纯粹偶然任意的因由。布鲁诺辩驳说:有时候彻底的改变是不一样的,像炼金术士在某一瞬间对物质的元素性质变,那一刻的改变不仅是具象或抽象的改变,而且是将改变本身变为一种隐喻,一次变形。
我不想回驳,就开始揶揄布鲁诺的词汇,嘲笑他每次都重复使用那几个相同的词:炼金术,变形,力量,恶魔,而且每次的用法都很奇怪。布鲁诺的脸颊立即红了,提高了分贝说我太注重外在的形式。语言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最粗俗最肤浅的形式,因为大多数人没法意识到词语的创造力以及其作为形式本身的意义。Le verbe est createur. (动词是创作者。)
这样的对白重复多次之后,我也渐渐放弃了对布鲁诺钟爱的那几个词汇的讽刺,同时惊恐地发现自己在与其他朋友的交流中开始不断使用那几个他最爱的词语。我渐渐明白布鲁诺的出现对我生活的改变从一开始就是一次他所说的“变形”,一种他本人已经等待多年的重生。
布鲁诺出生在埃菲尔铁塔附近两百米处的一家医院,从小跟随父母住在法国南部西地中海靠近意大利的科西嘉,一座以拿破仑故乡而成名的小岛。布鲁诺说法语时会有淡淡的科西嘉语口音,夹杂着长年经哥伦比亚风沙吹拂形成的南美西班牙语腔,使很多巴黎人都难以从他的口音中猜测他的来历。然而,即使知道了布鲁诺和拿破仑共有的故乡,知道他曾长居哥伦比亚,布鲁诺还是一个谜团一样没有身份的人:因为他没有工作,没有现代社会定义任何人最重要的标准。二十年前东方哲学在欧洲还未成新潮的时候,布鲁诺开始研究道教佛教,并照着禅宗书执行个人冥想仪式。第一次在皇家宫殿见面时,他很认真地告诉我,他每天都很忙,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因为每天都要花上四个小时冥想,再花四个小时去他公寓旁的文森森林散步。
瞎扯。我忍不住笑,提出每个听说他将“冥想”作为“职业”的人都会有的问题——关于支撑这种“无为”生活哲学的经济来源。
布鲁诺皱眉,看看远方。有时你也得尝试别这么系统地思考,别总当机器人,他飞快地说,用像是为我担忧似的神情看着我,又带些严厉,好像我问这个问题完全不应该。
你总需要变形,我也一样。
他总结一句,意味深长。尚未接受他特殊词汇的我只好点头,思索起变形的概念,却没料想到两周后的布鲁诺开始等待所谓变形的唯一方式:他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他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掏钱买单。旁边的我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真的出现一场黑色葬礼,一群黑夜般看不清脸庞的人,还有他们中间的一具尸体。布鲁诺描述任何事总是很有画面感,因此即使很清楚他所说的“葬礼”和“死亡”都是同法语语言一样隐喻性很强的、属于他创造的词,我还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葬礼场景震住了。他看到我一脸惊讶,便起身说我们走吧。我恍惚地站起来,扫了一眼身边将自己镶嵌在都市街头风景画里的人们,离开双偶咖啡馆。
巴黎是恶魔的城市。他清清喉咙,一边走一边说。你现在也许还看不见,但有的时候我们都需要看到表面之下的东西,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身体,脸庞,言语,这些只不过是包裹灵魂的皮囊。
你看这里。他指向前面路口拥挤的人群。你看这里,这么多人,我却只能看到几个弱小的灵魂。你知道巴黎有多少巫婆吗?巫婆不一定是女人——难道你没有发现这座城市已经开始没有性别的界线了吗?你知道我认识的那么多来巴黎生活的哥伦比亚人,他们能在哥伦比亚的沙漠里生存,能在原始与贫穷中生存,能在黑帮战乱枪火中生存,他们却没法生存在巴黎。难道你从来不会觉得在巴黎,只要稍不留神,你就会失去几乎所有能量吗?难道你不会感觉到你每一天看到的一切都在吮吸你的精神、让你在每一个深夜都疲倦不堪吗?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每一天的你都必须戴上你的面具、掩藏你自己?我有时看到他们会害怕,我不敢露出自己的脸,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暴露自己的秘密,他们立即会杀死我。
他步行速度越来越快,呼吸也开始急促。我认真地听着他每一句看似偏执狂典型被迫臆想的话语,却忽然发现我眼前身边的熙攘人群好像他说的一样变成了一颗颗受伤却又自卫般带刺的灵魂。每个转角无家可归的乞丐和每条街头步履匆忙的行人脸上都有同样的忍耐,忍耐那几乎找不到根源却雾霾般弥漫在城市空气里的疼痛;忍耐,如同看不到城市的痛楚那般,漠然忍耐。
我们从主街穿到小巷,绕拐到另外几条小路以后又走到另一条主街。巴黎的路缠乱错杂,没有太多广场,经常会在街巷里迷失方向。同布鲁诺一起倒是不必担心迷路,不仅因为他的漫步从来没有任何目的地,更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个迷宫就是自己的家,一个在梦里深爱过的故乡。我们穿过塞纳河,又走到卢浮宫金字塔前,看了一眼慢慢陷入暮色的杜伊勒里花园,布鲁诺决定停下来做他的陀螺实验运动。
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第一次听说他的“陀螺实验运动”是一周以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和两个朋友一起从第三区的国家档案馆走到圣马丁运河,站在桥上感受这条几乎凝固了整座城的运河。静谧的河床上闪烁着七彩的夜城烛光,我们跟着布鲁诺走到旁边一家红色暖灯光很强很亮的咖啡馆。布鲁诺说他想消失几分钟,于是看了看远方一处金黄的灯光,记住这光亮,闭眼冥想。冥想五分钟之后,布鲁诺面泛赤红,精神大振。他兴奋地说这一次冥想非常成功,他可以感到自己浮出了自己的身体,时间不断加速,他像一束光一样轻,达到了他“陀螺实验运动”的理想效果。
什么是陀螺实验运动?我的朋友问。布鲁诺开心地掏出手机,给我们看一段视频。视频的开始是一个静止的画面,停在布鲁诺居住的文森城堡,一秒钟时间,画面突然飞快移动,沿圆形弧线旋转。画面里的天光以拍摄中心为固定轴,形成一条条迷彩光柱。布鲁诺容光焕发,自豪地说这是他的发明:拍摄人手握智能手机,有如站在世界中心;身体呈陀螺定轴,原地转圈。布鲁诺已经在世界各地拍过无数次陀螺实验运动的视频,只是他一般隔几天就会清空一次电脑手机里的图片、邮件和联系人,所以保留下来的都只是最近的几次。
这一次,布鲁诺宣布完自己的葬礼后,在这他认定巴黎“最有魔力”的广场做一次陀螺实验运动。他从兜里拿出手机,定点站好,双眼盯着矩形屏幕。这个时候,卢浮宫前的人们眼里都溢满了一整天看到的巨量艺术品,再也容不下任何其他新鲜东西。于是当布鲁诺像一个人形陀螺一样在金字塔前飞快打转的时候,来往的人们并没有投来太多好奇的目光。着了魔,着了火,布鲁诺转得越来越快,时间为他的身体减轻了重量;他越来越轻,越来越不需要重心。
时空偷走了他的身影,刹那间万物悄无声息。透明湛亮的三角塔柱反射城市堇色暮光,却被自己倒影里的巨大漩涡吞噬。漩涡的中心站着逐渐消失在这座古老城市里的布鲁诺,旋转变形。
布鲁诺停止打转,同每次冥想完一样,露出童真的笑。他赤红着脸,似乎从这靠加速度得来的短暂“不存在”中攫取了新能量。我一时缓不过神来,不敢相信布鲁诺就这样在人群中消失之后又出现。而布鲁诺则好像只是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收起手机,用目光示意我继续往前。
继续往前,继续探险。城市空间一停不歇地装卸他的好奇与夙爱——这儿有刺鼻的汽油,也有灵魂腐烂的酸臭。复制品纷繁的过去、如今与未来,布鲁诺在这里像游戏闯关人一样行走停留。巴黎不是科西嘉,也不是哥伦比亚;巴黎是他反复重复的比喻里那个妓女,只有在你得意时才会为钱财荣耀献媚妖娆。巴黎奉承着他鄙夷的资本主义制度,育养着百万被剥削得甘之如饴的人民;巴黎用锋利的刀把自由平等博爱钻刻在随处可见的建筑物上,日月星辰风干每一刀篆刻渗出的铅红的血;巴黎是世界上最不能被称为浪漫的城市,是现代主义最后一轮昏黄的月,裹挟云层——那是一个正在化脓却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继续往前,继续往前。
我们继续往前走,布鲁诺的步伐加快了,然后又突然缓下来,絮絮叨叨地拉住我说些什么,再加速向前。我们走出宫殿广场,往前穿过小道,偶尔瞥见右手边若隐若现的塞纳河和一座座跟着巴黎色彩改变的桥,走到夏特雷广场。布鲁诺突然停下来说有一家很好的咖啡馆可以去,便忽然改道转向另一条在夜色初至的甍宇间灯火通明的大街。又到了第三区,街巷交通,城区迷宫出口处最后一段小路尽头慢慢出现巨兽般的长方体建筑:一幢被工业管道包围的硕大建筑,机械式的构造,金属色的网状柱栏层层叠叠,椭圆管道式的扶梯浮雕般悬在外沿。蓬皮杜中心,战后法国总统蓬皮杜倡议兴建的一座现代艺术博物馆,带着现代与众不同的骄矜矗立在巴黎老古的建筑群中心。
我们穿过蓬皮杜中心地势下陷的广场,走到对面一家红色的咖啡馆,博堡咖啡馆(café Beaubourg),挑了一个室内圆柱旁的位子坐下。这家咖啡馆没有双偶那么热闹,但交谈静坐的人们看起来还是一样,音貌从容,神色匆匆。窗外沿着美术馆外长队往前的人们步履坚定,故作平静。深秋风起,飘过眼角的发缕才打落焦虑。蓬皮杜中心猛兽般的阴影与慢慢降临的黑夜融合,对他底下所有膜拜这个时代,所有被他所代表的现代主义征服的人们绽放一个刀光乍现的笑容,戏谑人类蒙昧无知。
布鲁诺又点了一杯咖啡一杯水,搅释。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哑着嗓子呆滞地看着他杯子里的水与咖啡相溶。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噪声。我转过头,一个年轻男人躺在地上,身体微弱地抽搐。只见他脸色青白,双唇不自觉地分离并合,像是要吐出生命的最后几个字符。他的双眼半睁半闭,整张脸同整个身体一样,被一种几近凶恶的力量控制,忍耐着蔓延在血液里的歇斯底里。
他的身边站着他的朋友,双手捂着嘴,已经开始啜泣。咖啡馆侍者一手拿着端盘一手拿着电话求助。我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布鲁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脸部肌肉有些不舒服地抽了一下,目光再回到我身上。
你知道现代主义最强大的地方在于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像先知般飘渺立体。
如果是从前,一个人在人群里这样倒下,所有人都会跑过来,着急地呼救想办法。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咖啡馆里所有其他人,有些还在看倒下的男子,大部分施舍这位可怜男人几缕目光的人们却早已完全退回到自己和朋友的交谈之中。我感到心口被什么撼动到了,我感觉到了胸腔里的本能——一种立即起身,立即跑到男子身边,像对待爱人一样握住他手的本能。我的双脚却扎在地上,双眼怔怔地看着布鲁诺。
可,他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我迟疑地说出一个可笑的借口,立即意识到这是周围每一个人或多或少为自己的冷漠找到的一个借口,也意识到身后那位男子事实上此刻正濒临死亡。我有些畏缩,害怕看到布鲁诺眼睛里闪烁起的光芒。
他沉默了,目光穿过我看着后面的男子,闭上眼,轻声说,至少为他祈祷。
我转头再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转过头,闭上了眼。闭眼后的黑暗世界深处突然浮现出另一座蜃楼——在那里,人群不仅仅是城市的附属。布鲁诺行走在这座城市,走走停停,双眼浸满了整座城市应有的苦难。在这座城市里,在这样的人群中,布鲁诺回到了家;街道巷陌是他的门庭,咖啡茶屋是他幼时的沙发床。他穿梭在花园商廊,指间卷烟头上有梦寐深处金红的希望。在那里,布鲁诺站到了时间的中心,冥想高处的云端,陀螺旋转的定点——在那里,他轻笑着参加自己和这座城市一起的葬礼——在那里,他将消失在城市的心脏,像一滴水消失在水里,一杯水消释于咖啡。隐逝人群,觉识灵魂,在那里。
在那里,为爱人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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