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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特稿】开城这天 | 舒飞廉

舒飞廉 文汇笔会 2021-03-11


拉开窗帘,昨晚上映画“武汉必胜”的楼林间,云霞缕缕,红日灼灼,多么好的朝晖,洒入这开城第一日。我左思右想,回老家?麦苗青青,油菜草紫犹未凋谢。磨山?晚樱花如雨,惊红骇绿里,春山可望。学校?桂中路的法桐树影,朝阳斜射姗姗可爱。缠结了十分钟,跳出来的念头是去东湖公园,对,这时候,交给无意识!

    

门前扫码、测体温的师傅,平日多严厉,今天口罩以上的眼角都漾笑意。刷刷刷躬身扫地的环卫工大姐,过去两个月辛苦了。风驰电掣由二桥上下来的公交车被女司机开着,英姿飒爽里,多了一点刹车的温和。汉庭酒店门前的警戒线还未拆除,一身防护服的志愿者小伙子宇航员一般,坐在门前的长椅上,神色怅然,他们的工作还任重道远。过早去!良品铺子开了,无名小超市开了,中百超市门口排着扫码进店的队伍,小心翼翼保持一米“社交距离”,菜店的大哥大嫂们将红苋菜、小白菜、空心菜、黄瓜、瓠子、苕尖、黄豆芽、香椿芽、山笋摆到人行道上,水灵嫩绿,久违了,新鲜的时蔬。

    

川香牛杂,襄阳牛肉面,早点师傅立厨间忙碌,堂内空荡荡,客人们在门前用支付宝付款,端着一次性的面碗,去行道树下,将口罩撸下,挂耳边摇摇晃晃,蹲踞如蛙,抡筷挑面,大快朵颐,让我觉得好像穿越到乡村饭场。炸面窝的太婆也出摊了,盛滚油的炉子摆在尚未开门的时装店前,米浆面窝与苕面窝随着她手腕的推剔翻转,一一在热油里滚打成金灿灿的圆圈,外焦里嫩,逗人口水。她对她的顾客粉丝们讲:“关了几个月,打麻将都冇得钱。”您这个炉子,已经在武汉炸出一套二手房了啊,岂止是麻将钱,以后口罩也别摘,多卫生,多专业的样子。我吃什么?当然是蒋胜师傅的热干面!


蒋胜师傅一手执笊篱,一手从篾筲箕中面条山上取料,罗汉般的脸庞浮在开水深锅泛起的层层蒸汽里,提顿十余回合,二三十秒,将淘漉好的面条交给候在一边的爱人,挑入鸡精、芝麻酱、腌萝卜丁,淋一勺卤水,车转面碗,交给顾客去一边配料桌上,按自己的喜好,加入醋汁、蒜汁、葱粒、酸豆角、雪里蕻咸菜,口味重的,也可以取一点芫荽碎叶,七上八下挑好,端在手里,再拎着一杯温热的豆浆就可以出门。我麻利地配料,像在化学实验室,一边听到排在我后面的顾客在向蒋胜师傅和他的爱人说“新年好”,唉,正月十五雪打灯,二月花朝,三月寒食又清明,老朋友们的确是没有面对面拜过年。我在驾驶座上“享用”这鲜香热乎的天下第一面,味蕾的激发,来自五味的调和,身体的感动,来自缥缈的奇香。我心里想,到底是因为我是武汉人,才吃热干面,还是因为吃热干面,才变成了武汉人呢?这是一个问题唉。人生四大喜,他乡故知,洞房花烛云云,这第五大喜,大概就是: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你又吃上了你的城市的那一碗面。这碗面有灵,能召唤你的身体。


    

停车在东湖公园西北侧门的小停车场,扫码、量体温进园。早上八点,晨露如珠,朝阳穿林,迎着春光走在修长细黑柏油路上,好像是要踏入爱丽丝的仙境。四月八日,春之暮矣,花事稍减,但是满园的新叶多美!杉枝羽羽,樟叶簇簇,垂柳如眉,新竹刚刚由笋胞里抽出脖颈,尚沾惹着乳粉。枫树周身的叶片,好像是鸭园开闸,里面的小鸭子奔涌出来,用它们的脚掌印上去的。阳光照在路边的兰草上,每一株都像瑶池仙葩一般。这是四月的新绿,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重新回到春天里,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它们的身上有光,就像鸡娃鸭娃,牛羊崽崽,牙牙学语的孩童,吉光翠羽,一闪即逝。

    

来公园早锻炼的人不多,大伙儿还是有一点怯,但来的都是“老东湖”吧。白鹤亮翅,野马分鬃,揽雀尾,穿深青衣裳打太极拳的老爷子,结伴攒微信步数的中年夫妇,戴耳机跑步的马尾辫少女,拿着单反照花照草的小伙子,比诸从前,人数百不及一。沿着湖边弯曲的杉树小道走向长天楼,排排杉树茁壮,之外是古媚的垂柳。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岸边钓鱼,柳枝抚在他的肩上,就在我路过的一瞬,他就由青荇绿藻间啵地扯起一条小鲫鱼,一拃来长,银光闪闪,唉,这是二三月间初长成的鱼苗,它还没有来得及领教鱼钩的厉害。垂柳之外,就是汪洋汗漫的东湖,春水波光,一望无际,浮动着十余里外的磨山、喻家山、珞珈山、南望山诸青山。垂柳之下,近岸的水面,尚搭着年前灯会的花台。东湖的灯会已经是年年余腊新正的惯例,我们亦曾在其中经历过不少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一届灯会,声光电动的新古典非遗花灯,来自四川自贡,原拟由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至今年三月一日迎客。开放十余日,旋即关闭,好像一位花腔的女高音,乍一开腔,就将她的“翕纯皦绎”强咽进了嗓子里。


    

小伙子拍照的碧潭观鱼之上,是灯会的“年年有鱼”灯组,年轻夫妇走过的,是灯会的“星光长廊”,老爷子在站立着小猪佩奇与米老鼠的花灯间打拳。好像按一个返回键重返过去的元夜,这些灯组通上电,就会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人潮即会席卷我们这几个来呷东湖头道汤的家伙。“年年有鱼”“小猪佩奇”大概只能算是灯会的“翕纯”,“皦绎”的部分,尖板眼,还是在湖边的五六只花台灯船。它们泊在东风吹拂的绿水上,分成“光耀军运”“两江四岸”“楚韵九歌”三组,两江四岸部分,展示的是黄鹤楼、龟山电视塔、长江诸桥的模型,簇簇新,堂皇富丽。我最中意的,还是取意于屈原《九歌》,以编钟乐舞、细腰楚女、高冠士子展示的“楚韵九歌”。我有过计划,新年夜,坐航船,由楚风园,到落霞水榭,到行吟阁,到老鼠尾,中途来看这“袅袅歌声中缤纷绚烂”的灯火楼台,领教此番“武汉年味之最”。疫情之后,灯会说不定会重新开放,错过了除夕与元夜,端午?七夕?中秋?说不定会别有一番渡尽劫波的“光影画卷”?

    

回程,绕行吟阁与碧潭观鱼间的枫杨道,三五百米的林中路是我散步东湖公园的最爱,路边点缀的长亭短亭固然是翼翼欲飞,掩映它们的松、桂、枫、枫杨,每一棵都舒展自然,各各蔚然成林。一条青石路走上去,就是与湖畔行吟阁对望的屈原纪念馆,有屈原像立在馆前小广场。儿子五六岁的时候,常爱来这里骑卡丁车,林中清风嫩,他呼啸来呼啸去,绿林小强盗汗如雨下,大惊小怪,一定是搅扰到坡上的屈原大夫不胜其烦。


    

过去的六十余天,我隔离居家,写一个名叫《团圆酒》的小说,并没有报名去社区工作,心里是愧疚的。我读了一点废名、孙犁、莫言、韩少功的作品,又重新看了一遍楚辞。围城里的中年,《离骚》忧国忧民,上下求索,自然是感同身受,《招魂》却以楚地膏腴的四野、热烈的仪礼、淳厚的风土、丰富的食味给了我安慰,我的新小说也深受启发。至于“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山鬼》),这是围城中曾经的惊恐与怀疑;“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少司命》),这是予公务与医务人员的感激;“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国殇》),前日满城的哀悼,降旗,驻车,汽笛长鸣,即是生者予逝者的切切追怀。

    

由屈原凝思眺望的小广场走下来,石板路边,园丁们穿着防护服,坐成一排,正在清理林间的杂草。屈子滋兰树蕙,有讨厌艾草与花椒的强迫症,抬眼看到工人的劳作,春风里愁苦的脸,会展露笑意?坡下东湖绿、山岭青、草木荣,我顺阶而下,脑海里跳出来的是《少司命》中的另外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年轻时觉得它是一句情话,现在,它言说的就是武汉啊。


                                         2020.5.8,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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