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书商的欢欣与悲伤 | 顾真
本文为《书店四季》(顾真译,北京日报出版社即将出版)后记。图为原版封面
相信大部分人都尝试过写日记,能长期坚持的却不多,十八世纪文坛巨子约翰生博士也不例外。詹姆斯·鲍斯威尔《约翰生传》(Life of Samuel Johnson)中,记下过博士这样一段话:
约翰生博士对我说,写日记这件事,他曾尝试过十二三次,却始终无法坚持。他建议我写写日记。你笔下重要的(他说)是你的心理状态;你应当写下你记忆所及的一切内容,因为一开始你无法判断它们是好是坏;而且要趁印象还鲜明立刻动笔,因为一星期后最初的印象就变了。一个人喜欢重温自己的想法:这就是日记或者日志的用处。
“一个人喜欢重温自己的想法”(A man loves to review his own mind),这的确是我们爱写日记的一大原因,但记忆从来不可靠,如果不趁热用文字记录下来,之后难免用想象去填补空白。肖恩·白塞尔大学毕业后在布里斯托尔从事电视制片工作,2001年回到家乡威格敦买下一家书店,从此扎根。操持生意经年,肖恩接待了或者说遭遇了形形色色的顾客,阅历一多,对行业本身自然生出了独到的看法,不吐不快。2014年起,他开始写日记,详细记下每日的订单、客流、流水和新鲜事,穿插以缤纷的感想与犀利的吐槽;给肖恩以灵感的,一是乔治·奥威尔的随笔名篇《书店回忆》(Bookshop Memories),一是珍·坎贝尔的幽默作品《书店怪问》(Weird Things Customers Say in Bookshops),而杰西卡·A. 福克斯(即肖恩日记中的安娜)出版于2013年的《关于火箭,你该了解的三件事》(Three Things You Need to Know about Rockets)则激励了他公开发表这些文字。他将日记发给了文学节上认识的一位版权代理。2017年,《书店日记》出版。
封面讨喜、内容有趣的《书店日记》很快成为畅销书,连在肖恩屡屡激烈抨击的亚马逊网站上,此书也杀进了热门榜单。不过,他向出版方提出的两项建议——先在实体书店上架一个月,再让亚马逊销售;不出Kindle版本——均未获采纳,因为出版方同亚马逊有约在先。亚马逊推重“顾客至上”,肖恩却在书中对他们冷嘲热讽,终于得罪了一部分常客,比如“腰包戴夫”(Bum-bag Dave)。《书店日记》在英语世界走红后,各国译本陆续上市,据说俄文版卖得尤其不错,有采访者问肖恩:“说俄语的你是不是更凶了?”他回答:“或许是吧,吼起人来更厉害了。”信笔写成的日记大家热情捧场,肖恩信心大增,《书店日记》推出两年后的2019年,续集出版,书名Confessions of a Bookseller,直译“书商自白”,形式沿用前作,风趣、毒舌依旧,新人物登场,新故事上演,旋即再次赢得读者欢心。
《书店日记》每个月正文开始前摘取奥威尔《书店回忆》一文精华段落,新作保持这一特色,不过这次贯穿全书引用的是一部偏门书:《书商约翰·巴克斯特私语录》(The Intimate Thoughts of John Baxter,Bookseller)。此书是苏格兰作家缪尔(Augustus Muir)假托编者身份创作的小说,不光有编辑手记,还煞有介事请人撰写了导读,游戏笔墨,几乎乱真。读罢书中撷取的十二小段,尚觉不太过瘾,在旧书网上寻觅多时,终于买到一本,三四个晚上追读完。叙述者巴克斯特在爱丁堡一家旧书店服务多年,自叹屈才,虽然年近半百,仍一心想去伦敦闯荡,不负雄心壮志。书店老板帕姆弗斯顿先生(Mr. Pumpherston)是优秀书商的代表,知识渊博,勤勉守信,既洞悉顾客心理,又怀有珍贵的职业荣誉感:
如今的新书店为了生存,很可能得冒险把自己打造成高档百货,让商品从钢笔尖到相框一应俱全。这是可悲的下坡路,也是时代的征象。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二手书商必须同时经营一家你可以买到止咳片、阿司匹林和腌菜的百货商店?但愿不会。我们讲自尊。帕姆弗斯顿先生从来不用“二手”一词;他说这会让他想起旧衣服店。他家店门上方的字告诉人们,他是位古董书商。不知门口的“六便士书摊”上那几本破烂书抬头看到这行字,会作何感想。也许它们会挺起衣衫褴褛的胸膛,感怀书之将死,毕竟有几分高贵存焉。
在肖恩看来,缪尔写于1942年的这段话完全没有过时,如今的新书店依然被迫顺应时代,售卖其他商品,“这种看法似乎非常具有先见之明,直指在亚马逊的冷酷压迫下新书和二手书行业遭受的毁灭性改变,简直像是几年前刚刚写下的”。《书商约翰·巴克斯特私语录》中有一章专门谈光顾书店的各种怪人,并给出了对付不同客人的办法,笔调尖刻,充满不温和的调侃,肖恩从此章中摘出了好几段,想必大有共鸣。同巴克斯特一样,肖恩严加防范的也是“话痨型”顾客(It is the talkers I guard against),毕竟开店多年,他已深受其害:
巴克斯特对顾客行为的描述异常准确。他笔下那种爱说话的客人如今还是会常来书店,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行业受惠于他们如此冗长的高妙见解。很难解释为何我们这些在书店工作的人会成为这类人的受害者。在某些情况下,听一个人聊上四十五分钟核反应是颇有意思的,但当你忙于工作,当你看着周围有待清理的一箱箱书和还未标价、上架的书,或者成堆尚需放上网店的书,或者其他需要你帮助的客人,这种种时候,并不属于“某些情况”。
面对这类客人的叨扰,肖恩无奈感叹道:“我想以后我得根据他在工作日浪费掉我的时间量按分钟向他收取费用。”
书海浮沉二十载,肖恩见证二手书行业由盛转衰——老一辈书商枯叶凋零、电子阅读星火燎原、网络销售巨兽压境——原本利润尚属可观的买卖逐步陷入困顿。局外人可能很难想象,一本2005年可以卖10镑的书到了2015年在网上的售价只有6便士,而即便如此,顾客依然会挑剔品相。造成这种局面的祸首是肖恩一再谴责的电商巨头,“顾客至上”的背后是对卖家利益的严酷剥削。细心的读者或许会发现,在日记始于2015年1月的新作中,书店的营业额较之前作似乎变少了,当时肖恩尚未出书,一来缺少版税,二来书店名气局限,经营压力不小。
肖恩感兴趣的异代书商不止约翰·巴克斯特,在两部日记中,他还几次提及另一本书,《破产书商》(The Bankrupt Bookseller),作者达令(Will Y. Darling)也是苏格兰作家,后来做到爱丁堡市长。“破产书商”是他虚构出来的人物,开店之余写下拉杂随感,三分幽默,七分酸涩。这可怜人受过战争创伤,性格孤僻又不善经营,最后负债破产,只好开煤气自我了断。威格敦书店的境况当然要好得多,但肖恩常爱翻看此书,多少带着点自况与自嘲吧。
法朗士写过一部小说叫《波纳尔之罪》( Le crime de Sylvestre Bonnard),主人公波纳尔是个老书虫,终生未婚,埋头钻研古老文献,他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虽然身在十九世纪,灵魂却在十四世纪流连。他与一位女管家同住,在她面前毫无主人的威仪;他养一只跟迦太基统帅哈米尔卡同名的猫咪。拉伯雷《巨人传》中写到一个修道院叫“泰莱姆”,那里不设钟表,修士享有充分自由,无须在意时间流逝。波纳尔不允许自己那样,“我仔细地把表上好发条,人只有把时间分成时、分、秒,也就是分成与人寿命的短促相称的小块,才能成为时间的主人”(郝运译)。个体户肖恩有权任性,不必按时开店闭店,甚至可以离店好几天外出游玩,但同时他又会精确记录每件事发生的时刻。在新日记的后半,他时常流露出伤感,因为不管如何力求做“时间的主人”,都无法阻止自己的老去,而身边的人也在不断提醒他这一点:朋友纷纷结婚生子,过上安定家庭生活,镇上的父母辈则逐渐衰老乃至去世,连他已经钓了四十年鱼的父亲也开始犹豫“明年他还要不要去卢斯河试一把”。
约翰·巴克斯特爱读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诗,有首他格外偏爱,大意是多亏上帝妙手造就变换的日子与季节,人的一生才不会在一成不变中黯淡。他说,所谓“理想的一天”,大概要阳光明媚,惠风和畅,傍晚有美好的落日,夜间的空气湿润万物,但若是日日如此,我们会无聊死。四季轮替,周而复始,何妨让我们的欢欣与悲伤都做无常世事的注脚。
日记结尾,暴风雨引发洪灾,威格敦断网断电,工作彻底停滞,肖恩却说这一切不便根本不值一提,因为“除了读书我别无选择,实在是难得的享受”,“仿佛回到了互联网暴政来临前的旧时光”。这一幕想想就很动人。编辑雷韵说书名翻成“书商自白”固然准确,却嫌呆板,欠缺几分时光流转的意味,建议了一个新名字。我相信她的判断,也欣赏她的创意。最后,希望大家喜欢威格敦书店老板肖恩·白塞尔的新作:《书店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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