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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樱开得这么热闹,是为什么呢? | 沈轶伦

沈轶伦 文汇笔会 2022-05-19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晚樱开起来,比早樱敦实多了。

    

早樱的颜色偏白偏粉,单瓣无叶,开放时花朵近乎透明,轻盈若脱离地心引力,有种翩然的仙气。在晚樱则是明艳。盛开时花叶同放,沉甸甸的重瓣长得密密实实,直到把树的枝条都压低下去,漫溢到两边人行道和自行车道上,压到与成人的眉眼齐平的位置。花开时节,顺着这条栽满晚樱的道路走过去,人要不断低头、侧身、绕行,为花让路,当然,也会不断驻足。一球球的花,约定俗成,决定来开一个热闹的市集。你是偶然闯入的,过客。

    

花开得这么热闹是为什么呢?

    

用不了两周它们就会凋谢。风一吹是一阵花瓣雨,雨一下就是整朵整枝的坠落。几天前还像少女嘴唇一样柔软鲜艳的花瓣,几天后再从这条路上走过,都已变成地上一层落花,等走出花径好远,拐过了弯,一直走到了热闹的大街上,身边的人来自不同方向,脚步斑杂,你不经意低头一看,只有自己的鞋底沾着一圈肉片一样的粉红,像一个活物被剥杀后的鳞。

    

花开花落,如用倍速观看了一生的开场至落幕。人们在花前停留赞赏,纷纷用镜头记录春日之美。可在攀弄花枝合影的时候,是否有人会想到,自己的生命模式和眼前速朽的花朵其实一模一样。方向完全一致,区别仅在周期长短。

    

“干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呀?”在《安娜·卡列尼娜》里,被作者托尔斯泰寄予最多自传色彩的青年列文也这样问过。

    

他在农忙时节,去地里看全村男女老少连夜收割黑麦和燕麦、打谷和播种冬麦。远远看着在灰尘飞扬的谷仓里忙碌的人们,他不禁发问:“我熟识的马特廖娜老婆子为什么这样起劲哪?”他望着那个受过伤的消瘦的老婆子,在高低不平的坚硬的打谷场上紧张地挪动她那双晒黑的光脚,使劲耙着谷子。“当时她的伤痊愈了,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再过十年,人家就会把她埋葬,她身上什么也不会留下。这个穿红裙子的漂亮姑娘现在那么干净利落地簸谷,将来也什么都不会留下,人家也会把她埋葬。还有那匹花斑骟马也没有剩下多少日子了。”他望着忙着把麦子送到打谷机上的有着大胡子的农民费多尔,“他也会被人家埋葬的。可他现在还在解麦捆,发号施令,对娘儿们吆喝,利索地调整飞轮上的皮带。最重要的是不仅他们要被埋葬,连我也要被埋葬,我也什么都不会留下。这都是为什么呀?”

    

列文一边这么想,一边却没有感伤,也无暇感伤,或者说是不敢感伤,他分明已经触摸到时间的局限,像触摸到笼罩在我们真实生活之上的罩盖。但第一反应,却是低下头,忙着看着表,计算工作量、规划定额。和一百多年后的我们一样。

    

他没有房贷的烦恼,没有贫病困苦,他不需要面对公司考核或者子女升学的现实琐事。在小说里,和在小说外,列文和托尔斯泰,同样身为富裕的贵族、同样娶了自己心上人且家庭美满。但归根到底,不论贫富差异,不论年纪大小,不论是身处刚刚废除农奴制的彼时还是科技昌明的此刻,人没有变化,所以人还是要回答这些问题——“我是个什么人?我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是偶然发现这条开满晚樱的小路的。

    

那时我刚刚搬到这个新开辟的街区。地广人稀。天空中时有我不认识的大鸟飞过。有时雨过刚天晴,湿润的人行道上时有蟾蜍、蚯蚓和蜈蚣,走路时要很小心,才能不踩到它们。周围许多地块还未建楼,都被栅栏圈着。有时一个人走很久,都遇不到另一个人,只见静置地块里的杂树枝叶葳蕤,藤蔓在风中悄悄伸展着小手。我只觉一切陌生,和自己原先熟悉的市中心密度迥异,心里也对这个新街区抵触。直到在一个四月初,我散步时,误闯晚樱的市集。

    

那一刻,是没有一点声息的,但我只觉得喧腾扑面而来。花朵的勃勃生机,涌动着难以名状的热情,不似早樱的清雅,晚樱的盛放,有一种俗世的嘈杂,它们互相推搡着,像清晨的菜场,拥挤着从枝头探出头来。蜂蝶扇动翅膀,在这些争先恐后冒出的花朵前,一时难以抉择。一条长长的小路,除了我就没别人了,一辆车也没有通过,却充满声音。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满心困惑的列文,最终在与农民费多尔的交谈中,重新找到信仰的意义。生活的意义在于行善和爱人。“一些模糊不清但意义重大的思想就涌上他的心头,好像冲破闸门,奔向一个目标,弄得他晕头转向,眼花缭乱。”

    

    

就是在晚樱的声浪里,从那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开始,我喜欢上这个街区,也开始喜欢我新搬入的房间。我几乎是掐着时间,期待着第二年晚樱开放的时节。我准备好餐茶,招待朋友们来新家做客。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我想请他们看看我的晚樱。

    

我等待着那个周末的到来,唯恐朋友来时,花还未绽放,又唯恐他们来时,花期已过。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天气很热,朋友在我再三鼓动下,勉强走到花径,已经出汗,觉得晒,显出疲倦,看了一眼这条小路和两边荒地,便催促去买冷饮,并不觉得此行值得。还有一个朋友则说:“花,是被子植物繁衍后代的生殖器官,你不觉得欣赏植物的器官是很奇怪的人类习俗吗?”

    

于是我知道了,人的悲欣并不能与他人相通。如列文忽然弄明白人生意义的那个刹那,他大踏步地跑向一片草地,兴奋到再也走不动,他凝视着草地上一只绿色的甲虫怎样沿着一根冰草爬上去,但被茅草叶子挡住了。他拉开茅草叶子,不让它挡住甲虫的路,又弯下另一片叶子,让甲虫跑过去。“什么使我这样高兴啊?我发现什么了?”“我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只是明确了我所知道的事。我懂得了那不仅过去而且现在赋予我生命的力量……”

    

如果列文拖着友人去看看这一株小草,或者这只小甲虫,看到的人,也许也不会懂得托尔斯泰醍醐灌顶的震动。因为“这是一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需要”。

    

    

现在我住的这个街区很热闹了。新学校、新购物中心、新通的地铁站都已经落成。花开时节,也会有市区其他地方的游客开着导航慕名而来。曾经在花径两边闲置的地块上,杂树和藤蔓早被推倒,吊车机车在忙碌建设着,预示着周边未来的发展前景。今年,晚樱在工地昼夜不停的机器运转声中,又如约开了一次。

    

一树一树的花开,它们不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盛宴。

    

两个穿清洁工制服的阿姨在花前比划自拍。我走过去说我帮你们拍全身,她们不好意思,背过身大笑起来。等一阵笑完,立即塞给我手机,落落大方在花前侧身、伸手、展臂、望天、互视,迅速熟练地摆出一系列动作。然后她俩开开心心拿回手机告诉我“这就去发抖音”,我也觉得开开心心。

    

一个老奶奶坐在轮椅上被推过来了,照料者压低一根花枝给老人嗅。老奶奶问“能掐吗?”照料者说“可不能够哇”,一边退后几步,给老人和花拍了照。老奶奶摸摸怀中的花瓣。晚樱如驯服的小兽,收拢爪脚,抬头望着老人。老人一放手,满枝的花飞一样弹回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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