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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江山”:喜欢乌尤山的三个理由 | 刘摩诃

刘摩诃 文汇笔会 2022-05-19

从乐山城眺望,自左至右(从北到南):

凌云山、乌尤山、马鞍山


“乌尤”是我家乡的一座小山。岷江源源,自北而来。青衣江、大渡河则先自汇合——汇合之后的一段江面被当地人称为铜河——然后由西而东,浑浑灏灏,汇入岷江。岷江水缓,铜河浪急,汹涌的河水会横切江水,直冲东边的江岸。亘古以来承受江流冲刷的江岸是临江的二山。北边是安坐着乐山大佛的凌云山,南边就是乌尤山。两山之间,间隔着一条麻濠河。据晋代常璩《华阳国志》,河为李冰开凿,用以卸去铜河豪横的水势,以减少三江汇合处的水患。相比凌云山,乌尤山本就突兀江中,再加上北面的麻濠河,便形成三面临江的形势,远远望去,秀色一螺,孤耸江心。南宋有一位官拜提点利夔成都路刑狱(即四川的司法长官)的张方,曾经写诗,把凌云、乌尤比作金山、焦山,大概主要依据的就是乌尤山的形貌。

    

乌尤这个略显奇怪的名字不是山的本名,至少在黄庭坚到来之前,山叫乌牛山,后来诗人过此,青山易名。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和祝穆《方舆胜览》都记载说,此山“突然于水中,如犀牛之状”,故名乌牛,“至山谷题涪翁亭,始谓之乌尤”。为什么改为“乌尤”呢?黄鲁直先生并未留下解释的文字,大家却闷头接受了这个新名字。至于乌牛是否即古来之名,也未可知。岑参来此地任嘉州刺史时,曾经写过一首《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题惠净上人幽居》诗,小序有“青衣之山,在大江之中,屹然迥绝,崖壁苍峭,周广七里,长波四匝”云云,又诗歌有句云:“青衣谁开凿,独在水中央。浮舟一跻攀,侧径缘穹苍。绝顶诣老僧,豁然登上方。诸岭一何小,三江奔茫茫。兰若向西开,峨眉正相当。”描述的似乎正是乌尤,所以后人多以为此山在唐代名为青衣山。不过范成大却在《吴船录》中说:“泊嘉州,渡江游凌云,在城对岸。山不甚高,绵延有九山头,故又名九顶,旧名青衣山。”想是范石湖匆匆游客,未曾深究,却为凌云、乌尤留下一段公案。


乌尤山雄立江中(邓洪秀摄于1982年)

 

我喜欢乌尤山。登临的风景,乌尤与凌云无大差别。但今天的凌云山因为大佛的缘故,终日喧阗,形同闹市。一水相隔的乌尤却被大多数游客视若无睹,侥幸保存一味清凉。风景澄澈的清晨,登山,沿着缭绕的浓绿山径,萦回向上,一直来到山巅乌尤寺的山门前。寺中旷怡亭、尔雅台等处都是临眺的好去处。山影浓浓一堆,摇漾在江流中。西北方,被岷江和铜河环抱的,是小小的乐山城。城市的楼宇树木间飘浮着未散尽的晨雾,也闪烁着晨光。正西面,铜河水迎着目光而来。近处有渔船、鸥鹭、沙洲和江村。目力逆水而西,清晨紫色的峨眉山、绥山(即二峨山)以及三峨山、四峨山,仿佛浮在江上,在天际一字排开。我曾经写过一首《望峨眉歌》,开头道:“秋云万里都净尽,峨眉翠从天外来。青崖紫壁光变灭,巨壑深岩虎啸哀。龙吟沧江出地底,天边草木如浮埃。我来登高临宇宙,峥嵘襟怀为之开。”勉强传达在这高天广地中纵目的感受。

    

喜欢乌尤山的第二个理由是它不但宜登临,也宜览眺。清初的大诗人王士禛形容此山“单椒秀岀”,“浓秀如金陵燕子矶”(《游嘉州凌云九峰记》),非但身姿独秀,且与众山若即若离,便与同群者迥异。“峨顶晚霞寒白雪,江心残照岀乌尤”(《三登高望楼作》),这是王士禛在乐山城中所见。“凌云西岸古嘉州,江水潺湲绕郭流。绿影一堆漂不去,推船三面看乌尤”(《嘉定舟中》),这是乾隆时名诗人张问陶泛舟所感。前人比乌尤于焦山也好,燕子矶也好,只是因为后者地处江南,经过者多,声名更盛的缘故。其实乌尤山的风景自有其独特处。南京的燕子矶、镇江的焦山,都在长江下游,江天广阔,前后无际,这是一种风景。而乌尤远望峨眉,近傍凌云、马鞍诸山,中间地势平坦,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流山下,明人何宇度称“真江山辐辏处也”(《益部谈资》卷上),信非虚语。便是另一种光景。前者的耸立更形容出茫茫空阔无边,后者则如同宋人《千里江山》图卷展开眼底,咫尺自有千里之势。


乐山城边铜河(远山最右是峨眉山,其左是绥山)

    

《文心雕龙·物色篇》曾说“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而杜甫以下,诗人入蜀者无不诗胆愈开、诗笔愈奇,从此江山之助诗人,便成为常谈。其实江山固然助人诗兴,但江山与诗人的相遇,也有幸与不幸之别。永嘉山水遭逢谢灵运,永州遭逢柳宗元,黄州赤壁遭逢苏轼,岂非江山之至幸?否则,只是助人开拓心胸,却得不到名章隽句奠定在诗国的地位,不是江山的不幸吗?乐山风景,古人向以为冠绝西川,可真正播在人口的诗篇,不过太白“峨眉山月半轮秋”一首而已;这首诗却因为题目并未点出写作地点,后人昧于蜀中地理,每每误注误释,不知实作于乐山城北岷江之上。是以虽有佳篇,难彰诗名,可谓大憾事。

    

乌尤山的委屈,在很长的时间里,恐怕更居乐山郡中之冠。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都曾经过此山,而未留下只字题咏。黄山谷是为其易名之人,最不可解。岑参、苏辙、陆游、范成大有题咏,却非集中得意之作,向来很少引起读者留意。前面引到张问陶的《嘉定舟中》,颇被今人称道。此诗一二句写乐山城、凌云山相对的形势,三四句转写乌尤山的风光,身临其境,尚觉真切,但就诗论诗,却前后转换突兀,乌尤凭空而出,方位不清,予人不明所以之感。另外,岷江、铜河环抱,所以城为水绕,仅仅“江水潺湲绕郭流”的描述,也是肤廓不真切的。《峨眉山月歌》五个地名,一气流转,《嘉定舟中》三个地名便转换不灵,这大概就是仙凡之别吧。

    

王士禛也有一首《江行望乌尤山》:“墨鱼吹浪一江浮,尔雅台荒古木秋。碧水丹山留不得,风帆回首别乌尤。”典故用实,字面用虚,堆砌漂亮词汇,造成似有若无的韵味,这是王氏故技,此诗也不例外。晋代郭璞(清人考证,应是汉代犍为郭舍人,非郭璞)注《尔雅》于山中,留下尔雅台。又洗砚江边,鱼来吞墨,其头尽黑,名曰墨头鱼。最早苏辙在《初发嘉州》诗中已如是说,稍晚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也有相同记载,算是比较生僻的本地典故。王士禛诗前两句所写即此。只是墨鱼春天二三月间才会浮出水面,既然是“古木秋”的时节,“吹浪一江浮”便绝无可能。其次乐山气候温暖,乌尤山中大都是常绿的竹木,那“古木秋”又是什么样的景象呢?除了“碧水丹山”四字是真景真象外,其余景语涂饰太过,也算不得好诗。

    

题写乌尤,王士禛、张问陶的诗作在明清诗人中还算上品,其他无论矣。不过我却在清代道士李西月编的《张三丰先生全集》中,看到几首署名张三丰的乌尤诗。《游砥柱山》其一:“路从怪竹丛中过,人自高峰顶上行。暂扫苔花相坐语,桂林深处午钟清。”其四:“入翠微兮岀翠微,乌尤山里白云飞。松林竹岛相萦拂,长啸一声天外归。”虽然是托名之作,但洒脱天然,的确有仙气,比正经诗人们的诗可爱多了。

    

幸好,乌尤山到底等到了属于自己的诗人,而且一下子两位:赵熙和马一浮。赵熙字尧生,号香宋,四川荣县人。他大概是晚清民国时期,四川旧体诗词第一人。汪辟疆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将其拟作“天捷星没羽箭张清”,且评价说:“香宋诗苍秀密栗。其遣词用意,或以为苦吟而得,实皆脱口而出者也。”荣县旧属嘉定府(即今乐山市),所以赵熙晚年居乡,乐山仍旧常来常往。他又独爱乌尤,未来之先,念兹在兹,“万竹青衣岛,岁寒惟尔思”(《到嘉州先寄乌尤寺》);既来之后,必宿山寺,所作的乌尤山诗词因此很不少。我喜欢《香宋诗集》卷五中《宿乌尤》七律一首:

    

竹边楼阁翠重重,梦里依然旧日钟。千古江声流不尽,三峨秋色晚尤浓。清时此地吟归雁,海穴通潮蛰老龙。起视神州无限黑,几星残火照中峰。

    

诗作于1921年五十四岁时。夜宿阁楼,梦中犹是少年寄居山寺时的钟声,此句暗用王播“饭后钟”的典故。何以梦中有钟声呢?原来是山下江流,终古不绝。想起稍早黄昏时远眺峨眉山,真是江山无改啊。江山无改,奈何人海翻腾。“清时”双关,既指天下未乱之时,也指前清未亡之时。那时“我”曾在此地吟归雁之诗,杜甫《九日》有句“旧国霜前白雁来”,“干戈衰谢两相催”,转眼成真。而乌尤山下水深难测,故老相传有地道潜通包山,故有“海穴”句。字里隐喻蜀中风潮与海内海外息息相通,而军阀盘踞,便如老龙蛰伏,令人恐惧。最后写梦觉无眠,起视神州,浓黑之中有几星残火,深忧大恸中似又有一点倔强,一丝希望,都在景语之中,待读者自去领会。此诗写景写境是真切的乌尤之景与境,抒感则将一己之身世与国家的兴亡绾合,潜气内转,一线起伏,真正是“苍秀密栗”之作。

    

十八年后,1939年,一代儒宗马一浮也来到乌尤山中。彼时与日本的战事正酣,马一浮先是受浙江大学之聘,随至泰和、桂林、宜山,之后独自来到乐山,选中乌尤寺,准备创办一所独立于现代教育体系之外的传统书院——复性书院。大概是这一年六月初,马一浮登临乌尤寺旷怡亭,口占五律一首:

    

流转知何世,江山尚此亭。登临皆旷士,丧乱有遗经。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旷怡亭内所悬赵熙“如此江山”词匾


此时,书院筹备的事情初有眉目,故诗歌的色调也颇为明朗。首二句写登亭。亭中悬有《如此江山》词榜,词左署款云:“传度大师新构一楼,榜曰‘如此江山’,即赋此词为贺。丁丑大寒节,赵熙。”址是旧址,亭却是1937年的新亭,此不容诗人不知。所以“江山尚此亭”便有江山仍旧,而人力可新之意。前人诗中用“旷士”者,以鲍照《代放歌行》“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为最早,以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为最著,“登临皆旷士”即用杜诗意。旷怡亭近旁是尔雅台,“遗经”切《尔雅》,是“本地风光”;而在诗人自己的语境中,则是《诗》《书》《礼》《乐》《易》《春秋》的六艺之学,盖“此是孔子之教,吾国二千余年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泰和会语》)。二千年中,丧乱不知凡几,而六艺之学不绝,今天再逢大乱,而书院将成,遗经不亡,古学不亡,这便是诗人的“旷士怀”。稍后诗人又有“一江流浩瀚,千圣接孤危”句(《尔雅台》)和 “乾坤不终毁,斯文恒在兹”句(《希声》其一)反复发明此义。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两句可入古人名句之林。字面写景,是登临乌尤山所见。想象马公当日,纵目则江山入怀,凝视则草木青青,仰得宇宙之大,俯临万物之细,天覆地载,其中必有永恒者存之,则眼前的人世沧桑、世界翻腾,终不足以扰乱此永恒者。非乌尤纵目,不能成此二句,而得此二句,乌尤不朽。这也是我喜欢乌尤山的第三个理由。“乌尤”即“无尤”,目睹天地之大,品类之盛,心地自宽,自然无所怨尤。

    

诗歌的末联,写人生遭际与行踪如空中鸟迹,则人之行事,亦如蹈虚空,“吾辈所可尽之在己者,亦只能随分,做得一分是一分,支得一日是一日。观未来事如云,幻起幻灭,孰能保证其必可恃邪”(《与熊十力书》)。但随缘固是虚幻,人心中之性灵,却又真实。诗人1941年所作《江村遣病十二首》其一亦云:“鸟印空中灭,天心夜半存。”取义相似。

    

如果单单就诗论,“已识”二句呼应“登临”,却无诗句承接“丧乱”和“遗经”,又末联的空幻感,到底有些接不住雄阔的颈联,的确是口占之作。这首《旷怡亭口占》最后没有收入诗人自订的《避寇集》中,也许即以此。但单单“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已足不朽,何况全诗的胸怀自广,用意自深,名句名山,自此两相辉映。


乌尤寺方丈室门所悬马一浮书联:

要使鱼龙知性命,不妨平地起波涛

    

1939年9月15日,复性书院举行开讲礼。此后马一浮一直居住在山脚村舍(1945年秋被水而迁居尔雅台),直到1946年复员返回杭州。近七年山居生活,又写下诗歌数卷。乌尤之于马一浮,便是浣花溪、白帝城之于杜甫。诗人自述:“身入山林忘世味,心通天地属诗人。”(《再和上巳日韵二首》其二》)“无术能分香积饭,何人错比浣花居。”(《草堂水涨坏阶拾石以补其罅》)与杜公异代相接的用心至为明显。则乌尤山又何其幸运。马公诗崇唐音,讲究声律格调,而山中诗尤多佳作,聊录二首,以为鼎中一脔:

    

万古中秋月,今年特地看。身云同出没,人海各波澜。独客乾坤老,千军壁垒寒。巴山吟望处,北斗已阑干。(《八月十五夜月》)

    

井鬼分星地,龙蛇入梦年。风云飞鸟外,寂寞众人前。太古江流水,齐州日暮烟。黄华开已遍,白发卧秋天。(《九日登尔雅台》)

    

回到1916年,赵熙从成都登舟,沿岷江南下。经过彭山、眉山、青神诸县,进入乐山境内。穿过风景明秀的平羌三峡,乐山城、乌尤山便遥遥在望。按捺不住喜悦之情的老诗人这时突然想填词,他选择了《三姝媚》这个词牌。词作的下半阕云:“前渡嘉州来也。指竹里龙泓,酒乡鸥榭。一段天西,想万苍千翠,定通邛雅。断塔林梢,诗思在、乌尤山下。淡淡青衣渔火,寒钟正打。”苍秀潇洒,允称名作。而它也做出了准确的预言:诗思在、乌尤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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