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着的时候看到的风景——关于《三行集》 | 王占黑
这些小诗刚好拥有一种来自这个时节的独特气质,不是夏天,也不是秋天,是冬将要过去、春还没来的时候:知道每一天夜都来得比前一天晚一点,所以不着急期盼什么鸟语花香的午后,而是用心体验这一天比一天迟的日落。也就是说,这份耐心不是为埋伏着等一个即将到来的新局面,只不过是为了充分地感受当下。
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
如何才能够不辜负
这一小片野地 宽阔的奇迹
每一次喊出一种新开小花的名字
(一一九)
这些小诗也有一种野地里新开小花的样子,不知从哪个时刻,从哪里,经由什么不起眼的念头,突然长出了两三句,稍稍修整,就可以落定了。这个季节就是这样,光和水的大部队还没赶来,冒出头也算生长的全部,不期待长成大树,更不会去想是否要结出果实,供过路人乘阴凉或是解个渴什么的。太遥远了,这些小诗没有这样的野心。
所以有这样一首:
普通词语
抵抗上升的邀请
否则就要失去体重到不是词语的程度
(六十二)
和普通词语一样,很多事物,如果在面貌还未清晰的时候就被喊出来,喊出它的志向和未来,恐怕会有拔苗助长的危险。三行也是这样,拒绝上升,不必成形,万一变作什么奇怪的四不像,承受不住,反而拖垮了自己。有时候,轻飘飘也可以是一种稳妥。
小的本子,小的念头,小的诗,写下的人也必须得是小的。他要挨在所有排着队等季节轮换的事物中间,最好是蹲着,别说话,不起眼,挨在所有阅读过的字词句段和文章中间,更要紧的是,也挨在落笔的瞬间这些新诞生的字词中间,彼此不论大小,不分主次。这样才能够看清楚字和词自己的意思,以及所有像字和词一样本就独立活着的事物。
比如一块石头:
对着一块石头
我说话 还是用手抚摸它
我选择它愿意的
(二十九)
比如一个被使用过无数遍的词:
最好的 一年里无所事事的几天
一天里无所用心的时间
自弃了几代的词语 倏然掠过紫色堇的傍晚
(一二九)
蹲着的时候,就得放弃那些站着的时候所拥有的视野,那些由于高于万物的姿态而获取的概览性的收获,比如人类曾被赋予的命名、分类和指点的权力。一旦蹲下,这些知识和权力都值得被怀疑,最好是直接忘了。或者,把它们全都还出去,让真正需要这些的事物自己来领。
绶草的花螺旋上升式开放
有的左旋 有的右旋
幸运的是没有以此分类
(七十九)
生活教会了你生活的方法
观念扭曲了它
你的生命无辜 而你却说不上
(一一五)
这些小诗所来自的时刻,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时刻,突然探个头,但也仅仅是探个头而已,没工夫跟你摆大事实讲大道理。探个头,通知你,它也存在就行了,跟这个拥有纸和笔的你一样存在着,就行了。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是重要的,也许是一种发现。就像这两首挺叫人感动的小诗,好像还是没忍住讲了什么道理,但不是在重要的时刻,只是在换了个姿势的时刻,让被思想吹到膨胀的自己消失之后,才有了新的发现。严肃点说,是一种领悟。
生活不是我们记住的日子
而是忘记的日子 是我们遗忘到
身体 语气 目光里 无从叙说的日子
(八十)
重要的不是重要的时刻
而是托起重要的 无名的时间
浩瀚的海面
(八十一)
在众多无从叙说的时刻,词语自己会跑出来,借由风,借流水,借由光和影,草和树,自己出来说一点什么。这不是它们的高光时刻,也不是写作者的,大家都是平静且浩瀚的海面上一点点会闪的波光。
镜头拉远一点,波光映照到我们这些在岸边和山上读诗的人,瞳孔泛起一点点收缩的刺激。这个时候,海面更宽了,因为更多人身外的海面连起来了,一大片,以更微弱的弧度来回摇晃。
如果不想让它晃出来,我们最好是集体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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