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玲珑·气息如兰——我读《小王子》 | 毕飞宇

再好的作家也会受到恶毒的攻击。比方说，莎士比亚，他是全人类都公认的顶级作家，但是，伏尔泰不买账，在他的眼里，莎士比亚就是“一堆硕大的粪便”；再比方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可以和托尔斯泰并驾齐驱，然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为刻薄的那个人恰恰就是托尔斯泰，老托在私底下告诉一位女诗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混乱”，“根本就不知道小说是什么”；还有加缪，高高在上的萨特没给加缪一点情面，觉得加缪的书“只配给中学生看”。

这些都不是问题。接下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必然是这样的一句话：再好的作品也一定会受到批评。

然而，例外永远存在。《小王子》似乎是一个例外。这本书奇怪了，你硬要说它有多伟大，那也不见得。它只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我想这样说，每一本书都有它的气质，每一本书都有它的年龄，每一本书也都有它的性别。如果这个说法得以成立，我想说，《小王子》就是一个通天的、玲珑的、机灵古怪的、气息如兰的、永远都停留在三岁的小姑娘。她是全世界读者的掌上明珠。她说什么都对，她做什么都对。如果她一不小心摔坏了一只水晶盘子，我们能做的就是即刻把她抱起来，然后告诉她：“没事的小宝贝，是爸爸（或者妈妈）错了，小宝贝。——小宝贝吓着了没有啊？好，我们去和小乌龟赛跑去。”

就说通天吧。《小王子》确实是通天的，这样的通天一点也不是晓通历史或老于世故，它是稚气的，本然的。这样的稚气与本然，安徒生做过天才般的描述。在《皇帝的新衣》里，面对谎言与心机，天籁出现了，换句话说，真理出现了：先生，你光着屁股蛋子呢。

相反的例子也有，那就是《神曲》。我不会说《小王子》模仿了《神曲》，但是，从结构上来说，《小王子》和《神曲》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是漫游，或者说，人类精神的呈现。《小王子》所面对的，依然是人性的地狱、炼狱和天堂。白居易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那是寻找杨贵妃，当然找不着。事实上，在“碧落”与“黄泉”之间，有些东西是可以找到的，《神曲》与《小王子》所展现的正是这个。

我也可以说一说玲珑。何为玲珑？干净、剔透谓之玲珑。我们不能说《神曲》是玲珑的，相反，它驳杂，它包罗万象，这就没法玲珑了。《小王子》舍弃了太多的东西，它其实是抽象的。历史、时代、日常生活、荷尔蒙、生计，甚至逻辑，全部被圣埃克苏佩里舍弃了。这不是圣埃克苏佩里的特权，这是童话的特权。童话可以脱离逻辑，甚至可以说，童话必须脱离逻辑。能不能脱离？这取决于你的心智上的缺陷。是心智上的缺陷导致了《小王子》的美学特征。对读者来说，这是万幸；对圣埃克苏佩里身边的人来说，那绝对是一个灾难。是不是灾难呢？我说了也不算，还是让圣埃克苏佩里的太太龚苏萝去说吧。龚苏萝有一本回忆录，是关于她丈夫的，叫《玫瑰的回忆》，这本书会告诉你一切。

也许我还可以说一说年龄。有些人能迅速地长大，我们把这样的人叫作天才。有些人永远也长不大，我们同样把这样的人叫作天才。圣埃克苏佩里就是天才。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他的心，他的语言表达，一直都保留了三岁那一年的气息如兰。这样的气息贯穿在《小王子》的内部，他不是天才又是什么？

感谢黄荭。她的译本，我很期待。

本文为译林出版社即将出版的《小王子》（三语对照版，原著：［法］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英译：［美］凯瑟琳·伍兹，中译：黄荭）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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