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牍之热 | 孙郁
陈独秀的信札
民国学者的尺牍现在热起来了,最受青睐的大约是《新青年》同人的遗墨,它们成了一些收藏者寻觅的对象。文物界向来有公藏与私藏之说,二者近些年都很活跃,诸多鲜见的藏品渐渐走进人们的视线,一时成为话题。我过去在博物馆系统工作,接触最多的是周氏兄弟的遗稿,偶然遇见钱玄同、胡适、刘半农的旧物,受益的地方都很多。那时候也很留意其他新文人的遗迹,但苦于没有门径。一些私藏秘而不宣,交流的空间有限,也抑制了学术研究。民国的知识人,旧学的基础好,又多是翻译家,词语被域外思潮冲洗过,交叉着古今之音。这些人的行迹,得之不易,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从文物角度来研究文化史,比从文本到文本思考问题,要有一定的难度。
自从许广平先生将鲁迅遗物捐给国家,五四时期思想者的手稿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公藏。鲁迅藏品中也能够看到章太炎、胡适、周作人、许寿裳的手迹,看得出清末民初一些文化旧影。此后各大博物馆也开始重视民初的资料搜集整理工作,许多文物有了流通的渠道。大约2003年,新文化运动纪念馆从钱玄同家人那里征集到了一批文物,共计2485件,诸多珍贵的资料面世,让世人看见了《新青年》同人多彩的一面。也是那个时期,江小蕙先生向鲁迅博物馆捐出父亲江绍原的藏品,内中包含鲁迅、胡适、周作人、蔡元培、林语堂、郑振铎、郭沫若等20人的159通信。博物馆将其编辑出来,问世后引起了学界的注意。书中有江小蕙写的研究心得,历史的细节变成了活的风景。不过,在多年的文物征集中,很少见到陈独秀、李大钊的旧物,这是一个大的遗憾,研究那个时期的文物文献,没有这两位前辈的资料,就缺少了整体性。而寻找工作,多少年来一直没有停止过。
2009年春,从美国转来一批胡适藏品,主要是陈独秀与梁启超的尺牍。受有关部门委托,我参加了这批文物的鉴定工作。记得地点在北大的塞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到场的人都有一点兴奋,如此多的陈独秀遗物,让在场人大饱眼福。这些胡适保存的珍品,字迹的美不必说,就思想内容的丰富而言,非一两篇文章可以说清。资料牵扯出新文化史重要的事件,也透出彼时文化的风气。有趣的是,胡适的这些藏品后来均被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所收藏。我自己也亲历了拍卖、转手和入藏的过程。
陈独秀的遗墨,在世间留下的很少。据我所知,除了周作人保存了一点外,台北的台静农也有一些,北京的方继孝藏有陈氏《甲戌随笔》原稿,余者见之不多。由此看来,这批新收藏的陈独秀墨迹,显得十分难得。陈氏的字灵动而飘逸,精熟至极,古风习习中,难掩冲荡之气。他与友人谈翻译,讲国故,说文风,都看出不凡情怀。陈独秀是新文化运动领袖,也是共产党创始人之一,他何以左转,与同人交往的方式怎样,于此皆可看出线索来。
胡适藏的文献远不止这些,后来嘉德拍卖公司拍卖的另一部分藏品,内容也十分特别,不久均被香港的翰墨轩所收藏。这些本是同时期的文献,与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的藏品放在一起,就有了完整性的感觉。翰墨轩收藏的文物,最难得是李大钊写给胡适的十页信,其温和的笔触和毅然的态度,有教科书里难见的风采。李大钊去世过早,文字多散失了,他在新文化运动中起到的作用,自有特别之处。鲁迅对于他与陈独秀的印象都很好,虽然彼此交流有限,可总有些相通的地方。《新青年》同人在对传统的看法与新文学的态度,没有多少分歧,但如何面对现实,知识人走怎样的道路,就思路有别了。这些都影响了后来风气的转变,细细思量,连当事人自己,也未必预料到那选择对于后来的振动之大。
《新青年》同人内部的分歧,不像后人想象那么剧烈,同样,他们与保守学人的关系,也非有些书中写的那么紧张。论辩是有的,但私下的交往,有时甚至有点热烈。梁启超与胡适的通信,就别有滋味,他与朋友谈诗的口吻,全无隔膜之感。关于时局的认识,能够和而不同。新文化人的文章观念和审美趣味,有些是以超越梁启超为起点的,但在学问上彼此也有交叉的地方。如陈独秀、鲁迅和梁启超一样,都欣赏墨子,从墨学中得趣多多,而反思国民性格,词语都很接近。梁启超虽然不满意胡适的学术观,但在对于旧诗写作方面,多有沟通。这是学术史中的趣事,对于了解彼时学界风气,都有补充作用。
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与香港翰墨轩所藏的胡适藏品终于编辑成集了,分散于南北的文物聚在一起,十分难得。在张丁等先生努力下,为读者提供了阅览与研究的方便。收藏文献的目的是保持原貌,而全彩影印出版则有流布世间的善意。公藏与私藏,完全可以相得益彰,这是有趣的合作,它背后的故事,说起来也值得感怀。有薪火的传递者在,精神的热度是不会消失的。
看百年前人的文字,有时感到词语背后陌生的逻辑,表达中交织着复杂的背景,政治元素与审美元素彼此纠葛,能够觉得有六朝的气韵袭来,那直面社会的目光,力透俗界。而有时候面对彼时思想者的尺牍,深感于他们率真与有趣,这是我们在旧式士大夫的笔墨中不易见到的。年轻的时候看前人的东西,思之甚少,待到过了中老年开始整理相关文献时,才知道要弄清其间的来龙去脉,需做许多功课。然而代际间的隔膜,也影响了有时的判断,走进前人世界,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
前些年,我与朋友策划过一些作家手稿展,就笔墨功夫而言,清末民初那代人的修养,最为难得。像章太炎、马一浮、陈独秀、李大钊、周氏兄弟,都各臻其妙,他们的字好,源于学问之深。我曾经在张中行先生书房看过许多老北大学人的墨迹,阅之如沐春风,内中当可感到文化演进的波澜。我猜想,张先生的文章,有的灵感来自这些尺牍也说不定,好像辞章于此沐浴过,也染有了某些浑厚之气。读字也是读人,展卷揣摩之间,觉与识,神与趣均在,说起来,也是进入历史的方式。世人喜欢收藏五四那代人的尺牍,原因各异,但迷恋于旧岁的思想之光,大致是相似的。
2021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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