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微信产生了恐惧 | 顾文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微信产生了恐惧。
可能是某一个夜晚。那晚白昼和黑夜的交替太过匆忙,以至于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时间变成了黑色。在骤然的黑色的时间里,微信的即时性令我胆怯。我开始害怕一切即刻的回复,害怕解锁荧屏时炫目的瞬间。我害怕没有悬念的重复的对白,害怕我的生活陡然宣布在言语里隐退。
但也可能是某一个午后。我坐在杂乱的书桌前,决心看一会儿书。我从没开启过手机里的微信消息通知,所以每次都需要我匆忙而笨拙地点开绿莹莹的图标才能登录进去看消息,相当于登录邮箱。我试图为自己保证一小部分专心致志的时间。当然,这个过程也需要集中很大一部分的消极意志力,我必须努力克制自己不刻意点进去等待某个消息。但那个下午,我是坐在电脑前看的电子书,看的大概是拉辛的《菲德拉》,同时用电脑登录了微信。就这样,我惊恐地发现,我和家人朋友同事领导的重重对话顺利地进入了古典主义剧本,菲德拉的痛苦与疏狂也轻盈地渗入了我毫无意义的日常。
至于我究竟为什么如此持久地恐惧微信,我也是大致清楚的。最重要的可能还不是即时性的问题,因为我毕竟只有在毫无防备地发现时间变黑的情况下,只有在那种夜晚才有的悲伤里,才会感受到“秒回”的压迫感。我更害怕的是这个系统最初有关无限可能性的信誓旦旦。我害怕的是每次点开手机里微信图标时,屏幕上那个孑立在圆镜般地球影像前的人影。在5G信号或无线网速很快的情况下,停留在这个缓冲画面的时间非常短暂。须臾间,画面里只身面对浩瀚宇宙的独影决然抛下了这个姿态原本属于典型欧洲浪漫派主人公的纵恣与抒情,迅速地构建起一张张无穷无尽的现实主义的关系网络。世界是无限的,那个独影是这么说的:这种无限不是浪漫主义的崇高与无垠,而是隐藏在现实世界固有虚构性中无穷的可能,是叙述如何与他人发生关联的无数种方法;人要认识自己,必须认识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因为有关个人的定义只有在与众人的关系中才能得到实现。可是,当个人与世界发生关联的可能性变得无穷无尽,当我们注定要与他人共在,一起陷入命运与历史巨大的不确定性中,我们又要如何得偿“认识你自己”的古老夙愿?
不管怎样,你已经与世界发生了关联。独影讪笑着说。打开微信的一瞬间,宇宙向你敞开,整个世界已经铺展在你的面前,照进此时此刻你的全部生活。我讨厌独影语气里不由分说的强势,讨厌用形容词最高级和现在完成时点缀权威的形式修辞。微信让疫情时代的隔离显得那样轻而易举,甚至理所当然,因为微信本身就是隔离。所有无法真正共在的关联存在,本质上都是隔离。可是要知道微信只不过是这个时代的媒介,很快就会被其他平台软件替代的,就像其他的社交平台、之前的有线电话、再早以前的信使一样。微信出现以前,我们也一直在等待。等一个电话、一封信,等一个未知的消息,一个与世界发生关联的瞬间。那个瞬间很可能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因为任何一场人与人的联系都具有风险。偶然的危险肆意迸发,只有最无畏的赌徒才愿意无数次地把自己投掷到凶险的人际关系里。
我胆子不小,但实在不是什么赌徒。因此,我对微信向来保持警惕,没想到后来还忽地演变成了畏惧。于是我开始试图消解微信的强权。我尝试取消微信不同于前数字时代媒介的实时性。除了屏蔽消息,我还故意拖延已经看到的信息的回复时间。我习惯性地拖延,按照个人对事件轻重缓急的判断决定拖延的时间,从几分钟到几小时到几天几个月几年不等。这种做法的结果就是为我自己争取了不少意外的时间权力,也就是延宕的权力。卡夫卡所有无名的主人公都在法的门前反复地提醒我们,世界上最强大的权力不是拒绝人的权力,而是把某一个人置于不确定状态的权力,也就是命运式的悬而未决。小时候常听大人劝导不能把话说太满,尤其是在允诺他人的时候:办一件不太能办成的事,帮一个不太现实的忙,参加一场不太有价值的活动,见一些不太重要的人。你不能立即拒绝,他们总这么说,你不能立即把话说死。你必须拖延,不到最后一刻千万不能给微信那头焦头烂额的人一个确定的回复——当你确定你拥有上帝般至高无上的时间权力时,就请肆意地挥霍吧。
但这么做不仅仅容易得罪人。这种行为本身就带有蔑视他者的意味。不尊重他人的交往方式违反了世上大部分现有的道德准则,比如康德的定言令式:永远要把人当作目的,而不是手段。当代德国人的预约(Termin)文化可能也可以算是在道德理性传统下矫正人们滥用时间权力的天性。“预约文化” 里的“预约”不是大众点评上随时可以取消的预约,也不是上级对下级拖延到最后一刻的“随时”的权力。预约文化就是要把话说满,把话说死,把未来的某一天某一刻、某一段生命时间交付给彼此。预约文化里的人们愿意相信话语,相信言行必果。预约文化寄托的“信”不是信息,而是信赖与信念。
所以,曾在预约文化里生存的我总提醒如今来到微信文化的自己不能太过火。故意延宕的时候必须懂得分寸。毕竟我针对的只是傲慢的微信本身,而不是想要琢磨日常生活中的人际关系。我针对的是微信“随时”联络的承诺,是这种数字时代交往无限可能性的最肤浅的表现形式。随时随地,你的整个世界、你的全部生活都在你的手机里;随时随地,不容辩驳的存在与时间。酒席上扫二维码加微信的仪式总令我惴惴不安,尤其是在刚认识的陌生人发来一个名字、一串电话号码和一朵玫瑰表情的时候。“随时联系,随时联系”——加微信还不够,还要惠存电话号码,还要确保在那些不会到来的、需要互相帮助的时刻,我们能够随时联系。
或许其实是在这样的时刻,我真正开始害怕微信。允诺的“随时”和不容故意延宕的消息让我看到了这个时代消解“即时”霸权的徒劳。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我看到了微信小人隐秘的忧伤与希望。存在是在时间深处渐入人群,在人群深处寻找孤独。独影满怀希望地看着世界,忧郁地承诺着个人与众数“随时”的联络。“与人为群,在己无偶”,钱锺书曾引曹植与李陵文词中“众裹身单”的忧伤,并置于海德格尔的“独在-共在”说:“孑立即有缺陷之群居,群居始觉孑立”——独在是残缺的共在,独在的可能性正是共在的佐证。随时联系,时时刻刻,微信联系。我在数字时代的“共在”中看到了残缺的“独在”。我看到了黑色的时间和危险的存在。
2021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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