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查干 | 阿尼苏
十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额吉用脚踏缝纫机给我缝补裤脚时,右手食指连同指甲盖被尖针刺穿。“嘘——”随着长长的倒吸声,额吉咬牙硬挺着拔出手指,然后在鲜血淋漓的伤口敷上查干·砂腾(白砂糖),再用查干·布斯(白布)缠住。额吉的眼泪已经蹦出来了,但没有叫喊,而是继续埋头缝补。她不是感觉不到疼痛,她只是选择了忍耐。从那时候起,我在懵懂无知,甚至在类似冥想中,对查干(白的,白色的)有了特别的感知。
在西日嘎这片干涩的山地草原上,似乎没有一种疼痛不可忍耐。而那些美好的事物或品质,也不会得到过多的赞誉。也是那年夏天,跟我最亲近的灰牛犊,在死掉的前一天,还试图与我玩耍,想逗我开心。可是当它倒下后,从被切开的皮肉里,发现了很多条蠕动着的,小拇指长的虫子。额吉哭得很伤心,嘴里念叨着:“霍日嗨(可怜的),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邻居老额吉说我的额吉,是查干·色特格勒泰呼恩(拥有一颗白色的心的人,指纯洁、善良的人)。我第一次感受到,查干不仅是颜色意义上的白,它仿佛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和神圣的使命。许多年后,我听到有人用“生猛”来形容牧民的一些生活习惯时,会恼羞成怒,继而作出更多的解释。在西日嘎,能看到透明的坚强和柔软,就像一团团慢悠悠飘荡在头顶的查干·乌勒(白云)。不需要语言,看着就明白,它就在那里,触手可得。
我从小喜欢爬村前的毕勒古泰山,站在山顶,俯瞰村庄,眺望远方。从脚下逐渐铺展开去的草地,由鲜绿、浓绿、青绿变成青色、青黑、纯黑,最后变成与天相接的一条捉摸不定的细线。山沟里有黄色的土房、红色的砖房、绿色的树林,还有肆意流淌着的浑浊的季节性水流。总被山体遮蔽的羊群时隐时现,而牛群的颜色最丰富,黄的、红的、黑的、灰的、花的……这些颜色给我带来温馨的欢愉,却很难带来更多思考。唯有查干·乌勒能承载我的无限遐想。它们不会变成雨水。它们悠闲又认真地飘荡着,远离尘世,神秘莫测,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去往何处。尽管村里人喜欢用剥皮的熟鸡蛋,或者用棉花来形容纯白色,但我觉得查干·乌勒才是真正的纯白色。因为我把所有不被别人理解的思考注入其中,任其逍遥自在。它们让我明白,原来我可以与看似虚无、遥远、易散的东西进行长时间的对视,可以有很多想法,也可以没有任何想法。小时候,我不知道这种情绪从哪里来,更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能感受到辽阔以外的某种召唤。我常在山顶上消磨时间,直到查干·乌勒散去,我的遐想也得到足够的满足,才跑回家。
在夕阳的浸染下,天边的乌勒变幻出温暖的橘黄色。额吉一手拎着小板凳,一手拎着干净的水桶,向院子的角落走去,那里系着红白花母牛和小牛犊。其它的牛已被赶进牛棚。额吉坐在母牛一侧挤奶。贪婪的小牛犊还想凑过去继续吃奶,我抱着它的脖子,不让它动。红白花母牛淡定地甩动着尾巴。不一会儿,新鲜的查干·苏(白色的奶)“咔咔”地击打着水桶。额吉的额头上沁出汗珠,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我闻到浓郁的奶香。西日嘎是典型的半耕半牧地区,不仅村庄外围种些玉米、高粱和豆类农作物,更是每家每户都养着牲畜。夏季的傍晚,每个院子里都飘荡着奶香。生活在西部纯牧区的人们,把夏季称为奶季,他们那里除了牛奶以外,还有羊奶和驼奶,甚至有些地区只有羊奶。西日嘎虽然有羊群,人们却不喝羊奶。这可能与不同地域塑造并养成的味蕾有关,就像同样是在草原上熬制出的奶茶,科尔沁、锡林郭勒、呼伦贝尔、鄂尔多斯等地各有各的做法和味道,就连看似同样的查干·苏也有着不同的口感。
灶台上放着锡盆,上面盖着洗净晾干的纱布。我使劲儿撑开双手虎口,从锡盆两端箍住纱布。额吉隔着纱布把小半桶查干·苏倒入盆内,杂质留在纱布上面,过滤后的查干·苏晶莹剔透,让我忍不住想俯身痛快地喝上几口。额吉说:“没有草原就没有牛群,没有牛群就没有鲜奶。”我想象,那绿绿的草如何变成了纯纯的查干·苏。而这查干·苏又将变成奶豆腐(上图)、奶皮子、酸奶、奶酪、奶油、黄油等,端上餐桌,送入口内。蒙古人把所有乳制品称之为查干·伊德(白色的食物)。我那时想,原来“查干”可以看,可以闻,可以遐想,也可以吃。奶豆腐有各种各样的吃法,我尤其喜欢把硬透的奶豆腐砸成小块,含在嘴里。这是西日嘎村大人小孩最喜欢吃的零食。而酸奶拌胡列·布达(炒米)不仅能顶饭吃,还十分经饿,能快速补充体内的营养,更是牧人们外出劳作前绝佳的美味食物。在西日嘎,因为有田地、菜园,查干·伊德并不是食物的主要来源,但绝对是最重要的食物。邻里间借走盛食物的器皿,用完送回去时,总会在里面放上些查干·伊德,不仅以此表示感谢,相互尊重,与人为善,更重要的是,这样做是布勒格泰(吉祥的)。从日常饮食到招待客人、送礼,再到祭敖包,查干·伊德代表着热情、真诚、祝福、干净、圣洁。它早已超出果腹的用途。
查干·伊德(白色的食物)
冬季来临,西日嘎草原被查干·查苏(白雪)覆盖。站在毕勒古泰山顶,很难再看到查干·乌勒,取而代之的是温吞吞的、灰蒙蒙的天空。原野上的查干·查苏是凝结的白色,晶莹、坚硬、柔软、肃穆、洁白。此时的“查干”是一种温度,是冰冷、荒凉、寂寥、孤独中的温暖。家家户户的铁炉内烧着干牛粪,上面煮着热气腾腾的奶茶。不再放牧、种地的村民们,来往得更加频繁。尤其过年前后,村民们迎接来访的亲戚朋友时,总会诚挚地献上一条查干·哈达(洁白的哈达)。小时候,我并不知道哈达的意义,只知道这是蒙古人至高无上的礼节。但是我在心中,悄悄地把查干·哈达与查干·乌勒、查干·砂腾、查干·查苏、查干·伊德统统连在一起,仿佛其它颜色都从这“查干”中衍生出来,然后在西日嘎草原上演奏出五彩的乐章。就像查干·乌勒会变成哈日·乌勒(黑云),再变成雨水和彩虹。而当“查干”变成其它颜色时,它自己会消失不见,或者已经无处不在。这就是“查干”的力量。我从小能隐隐地感受到这个力量,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
也许,无论从传统文化,还是从民俗学的角度,我对草原“查干”的理解,都有些单薄,甚至可能不够准确。这只是我自己的生命体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加体会到,草原上的一切“查干”,不单纯是根据颜色来定名的。它承载着纯粹、干净和圣洁。草原上的人们崇尚纯粹的事物和纯粹的品性。“查干”是纯粹的颜色和食物,是纯粹的善良和祝福,是纯粹的思念和期盼,更是纯粹的寄托和向往。草原上的查干,代表着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无瑕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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