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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突破了“才子佳人”的那套话语,把一切附加上去的东西,都剔除净尽 | 雍容

雍容 文汇笔会 2024-01-27

《芭比》首映式上的瑞恩·高斯林玛格特·罗比

  悼亡一体,始于潘岳。千载之下,一说悼亡诗词,人们率先想起来的大约就是元稹三首《遣悲怀》,其次是苏轼的《江城子》与贺铸的《鹧鸪天》词了吧。

  我对元稹这三首诗的感情,发生了多次迁移。初读涕泗交下,后来略为了解他的生平,政治品格且放一边,论个人品格,则于崔莺莺为一始乱终弃、文过饰非的轻薄荡子,于韦丛为一攀龙附凤、言而无信的寡情夫婿,这时回头去读诗,说不出的梗堵。或者恰是这三首诗,第一次教会了我,诗不但可以“兴观群怨”,还可以矫饰与作伪。如今历经世味,再次回头,又觉得人性与情感这种东西,不是非黑即白。元稹其人虽可议,其情却可恕,其诗仍可感。

  中国之婚姻,从来都重家族义务而轻个人情感。基于夫妻关系乃“人伦之始”,儒家尊崇嫡妻的地位,但“爱情”这种东西,则历来专属于姬妾妓女。文人逢场作戏的艳词不计其数,却羞于向妻子表白感情,或者说,没有一套合适的诗歌话语来表达对妻子的感情。秦嘉《赠妇》虽开先河,实际上仍然不能不使用了很多典故和比附(比如《诗经》成句)。潘岳《悼亡》更为深沉,像“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数句尤其动人。但是用了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庄子丧妻击缶而歌的典故,和“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的慨叹,反而降低了情感的朴质。

  《遣悲怀》之凄动肺腑,在于它突破了“才子佳人”的那套话语,把一切附加上去的东西,都剔除净尽,只余相濡以沫的夫妻之爱,除了与自己共艰辛琐碎生涯的妻子,无法套用到他人身上。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的确,很难将如此深挚的词句,和贪慕富贵、攀附高门的“那个人”联系起来,一如难以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震撼的诗句,和抛弃崔莺莺后仍诬以“尤物”,说她“不妖其身,必妖于人”,自称“善补过者”的“那个人”联系起来。虽然,陈寅恪先生曾经说,他的行为不算违背当日社会的礼法道德。

  又恰是这样的诗句,使我更不能原谅他的文过饰非,也不能原谅他许下了“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即以鳏鱼自比,欲独身终老)誓言后,先纳妾,后续娶,依然过着软玉温香满怀抱的生活。

  但我又怀疑自己的“不原谅”,与对“爱情”过于激烈的观念有关系。虽然通俗文学历来是大团圆的天下,但是高雅文学作品对“爱情”最好的表达,都是毁灭性的,不圆满的。曹植爱上了甄后,一个衔冤九泉,一个抑郁而终,换得一篇《洛神赋》千古流传;霍小玉错爱了李益,她不原谅,所以让负心人从此家室不宁,让后人为《霍小玉传》洒一掬同情之泪;明代小说《心坚金石传》男女主人公李彦直和张丽蓉被逼殉情,心血都化为小人,坚比金石,酷似对方形貌,又是何等让人唏嘘。至于《红楼梦》里绛珠仙草泪尽夭亡,神瑛侍者就当出家以报。要是他和宝钗真个金玉良缘,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估计读者们都不原谅他!当年我高中的同桌就坚决不原谅朱自清,因为他在《给亡妇》的结尾说,去年没能给她上坟,是因为续弦身体不舒服。

  这种激烈的态度,大约因为我们并不相信“爱情”能与世俗生活共存。相爱不能相守,就算不以死相殉,最低限度也要终身受难。这或许并不是对“爱情”高度礼赞,而是根本就不相信“爱情”永恒的缘故。在文学作品里,常常看到这样的表达:因为死亡的必然,世间一切甘浓者都归于幻灭。悬崖撒手,转瞬成空。如果说人生如春梦,爱情就更是梦中之梦。谁又能相信有战胜死亡的爱情存在?

  西方文学的观念与我们不同。譬如勃朗宁夫人十四行诗,很多都是关于“爱与死”的话题,在她看来,爱情才是唯一能战胜死亡的武器。“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 and , if God choose /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我爱你,以呼吸、笑容、眼泪和生命;在我死后,只要上帝允许,我爱你只会更加深情),或者像本·琼生“Except Love's fires the virtue have / To fright the frost out of the grave.”(惟有爱火的炽热尚存,惊散坟墓中寒气逼人的霜雾)。电影《泰坦尼克号》的结尾,男主人公沉于冰海,女主人公并未一死相殉,也没有终身不嫁,她拥有了更圆满美丽的人生,这才是爱人舍弃生命救她的价值所在。虽然是一部商业电影,也体现了类似观念。

  比爱情更重要的,却是生活。所以如今我乐意相信,元稹写下这三首诗的时候,是情真意切的,他的誓言,也是彼时真实的想法。只是生活还要继续,他发誓的嗓门太高了一点罢了。苏轼恸悼王弗,续娶王闰之,又有朝云等侍妾,但很少有人会痛骂他虚伪,因为他没有这样的高嗓门。

  但是有一种悼亡诗我是坚决不信的。民国鸳鸯蝴蝶派小说家徐枕亚,母亲性情粗暴,逼迫他与妻子蔡蕊珠离异。他不敢反抗,办了个离婚手续,再把她暗地里接来上海同居,因为条件艰苦,产后失调而亡。他写了一百首悼亡词,印成小册,分寄朋好。清末状元刘春霖的女儿读了,非常爱慕,不顾父亲的反对,嫁给了他。婚后贫富悬殊,生活不惯,不久后也夭亡。悼亡诗能一写一百首,遍邀亲朋鉴赏,还能骗女孩子,也真是悼亡的末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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