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ib yab, laib yab | 与童末对话:虚构的“边疆”与复数的历史
设计与刺绣:陈嘉璐
专题策划“laib yab, laib yab”包含四个当代创作者的工作:王音、沈莘、童末、黄静远,讨论艺术家如何处身于中心-边缘的地理和文化关系中。从采风和写生的传统、绘画中的“边疆题材”,到后殖民讨论,再到人类学田野,以及现实中的多重艺术界,这个专题呈现艺术家创作的同时也与他们谈谈各自作品背后的长期思考。“laib yab, laib yab”结合了线上和线下的形式,跨越美术馆空间、网络空间和社会空间,在不同创作脉络、不同声音之间建立对话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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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边疆”与复数的历史
参与对话:
童末,生于1985年,小说家,出版有《新大陆》《故事们》。本科毕业于南京大学新闻系,香港科技大学人类学硕士。
弗赖德,生于广东惠州,人类学游民,研究生老病死。
张涵露,时代美术馆社区实验室策展人。
冯启迪,社区实验室研究员。伦敦政经城市研究。一名研究移民的移民。
童末 我觉得“边疆”这个概念到现在应该有一些更新过的理解。对于美院出身的创作者,“边疆”的首先是地理时空上靠近国境线的概念,具有异文化或者异域的元素,对他们自己创作的风格和想法肯定有一些很新的刺激,这个是避免不了的。对最早几代的创作者来说,在当时的社会和创作语境下,这种和“边疆”有关的采风、写生就可能成为一个新的、挺好的实践。但也不会那么快速地就去反思里面的这种权力关系;比如说尤其是视觉艺术的这种凝视与被凝视的关系;主客体之间的关系。后来也有本民族的画家画他们自己的风景或者人物,但是最早的时候大部分肯定是汉族的艺术家去到少数民族地区,去做创作。到今天,这种实践遭到很多反思和批评。
一种现代的理解,是说“边疆”的含义本身是有一定虚构性的。因为你想,如果从最早的“华夏”概念作为中国地理时空的边界开始,在殷商、周朝时期,中原概念只是中间一块很小的区域。随着汉王朝的扩张,领地和国界一直在不停扩张,在前面的朝代更迭中,“边疆”实际上一直是在变动中的。
但是到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时候,中国作为现代民族国家成立,边疆、国境线一下子固定下来了。而且就在我们这代人成长的这几十年,边界线就很少再变动了,或者很少出现很大的变动;而且对它的理解肯定是跟爱国主义、国族身份认同结合在一起的。
我是觉得“边疆”这两个字本身还是带有一定的汉族中心视角,或者说汉族沙文主义色彩。在现代它是一个国防和政治领域的概念,“怎么去定义中国的边疆在哪里”,“怎么定义中国的国境线”,就成为一个绝对由政府、国家主导的定义了。
如果去到靠近今天的边界线的少数民族地区,你会发现他们的认知里面不是这样的。国境线不如他们自己内部的民族认同那么重,现实情况很可能是他们民族一直是在跨境流动的。缅甸有许多居民是云南的佤族、苗族,今天也有很多跨境去东南亚打工的凉山彝族。可能他们一直是在一个“灰色地带”来回地迁徙。这些都可以挑战我们所谓的“边疆”概念的一些认知,而所谓“边疆”在今天大部分是少数民族在身体力行地实践。
如果几代人一直居住在国境线附近所谓的“边疆”地区,现在跑到其它地方打工,他们原本居住地的自然环境、饮食文化,还有他们的母语,是无法改变的,那么也可以说国境线可能就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边界就跟着他们的流动在流动。
这个时候“边疆”又不光是一个地理概念了,它可能就是一种主观的或者是说一种跟身份认同这个概念有很多重叠的概念,它都是流动的,充满现代性的矛盾和张力。
“2009年在云南石林撒尼族村寨做田野”,由作者提供
张涵露 你的小说中结合了人类学田野与虚构的方式。我知道你是人类学背景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将田野结合到小说创作中?
童末 我硕士论文做的是北京的同志社群,尤其是拉拉社群。我自我认同也是bi。我的导师研究的是贵州地区的革家,这是一个一直在争取获得官方身份认同的族群。他们暂时是被划到苗族下面,然后他们自己就发明了单人旁加一个“革”的族群自称——“亻革”,觉得他们做的事情是有革命性的。外部对他们的称呼就叫革家。他们会通过全国人大的提案等很多方式去争取认同。他们甚至会利用苗族千禧年——一千年会重新有一个苗王诞生——这样的概念和话语来进行政治动员,加强内部族群认同,同时也跟外部的政治资源的争取结合在一起。
第一次知道这些实践的时候,我很震惊的是说,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一个族群——尽管他们知道在世俗意义上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事情——多年来一直坚持这样的叙述?我觉得,可能革家的自我认同,其实就是在这个实践过程本身当中创造出来了。哪怕最后并没有结果,但是这个过程对他们的共同认同是非常重要的。这一点和同志社群很像。
我还有一个老师是做拉祜族研究的,像我写的“圼杲”人的短篇小说(是我虚构的族群和民族志)就借用了拉祜族的一些历史。这是我写的第一个故事。在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拉祜人群因为无法应对外界变化,有过很多集体性的跳崖的事件。拉祜人在十七八岁成人礼前后,就觉得可能要去面对外面的世界了,他们没有任何的文化资源,或者是说物质资源,帮助他们去适应这种现代性,他们会选择跳崖。当时我记得有数据是说,他们这个族群的自杀率是全世界最高的。当然我们国家统计数据不会单拎出一个民族的自杀率去和全世界的国家相比,本身他们民族的人数也很少。
“黄茅埂:大小凉山分界线”,由作者提供
张涵露 你刚才谈到边疆作为一种想象的、虚构的时空,在你写的这些故事中,你混合了现实中具体存在族群的民族志和虚构的民族志,比如《拉乌霍流》中的“绿苗” (你也特地在注释中指出这种虚构性),在创作中你经常这样做吗?有点像是用虚构去回应虚构。
童末 文学和人类学对我来说都有“把这些概念都解构掉”的效果。之所以“用虚构去回应”,就是觉得所有这些现实都可以有一种自由的、再叙述的可能性。创作可以做出一种政治回应,去解构“民族”作为国家的、近代政治拟出来的一种概念;在这种概念中,某一个民族被假设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一个民族,比如苗族永远都是穿这种衣服、住在那个地方。它是倾向于把他们做一个去历史化的叙述的。
虚构或文学,是一种回应主流叙述的方式,也是去反对官方叙事的一种方式。它可能也是一种比较“懒”的方式,我不需要去花3~5年写一个论文去论证这个,而是可以用一种想象力、或者更自由的、个人化的方式去去重新叙述这个故事,重新叙述这些族群的故事。所以确实有一个虚构去回应、去揭示这种政治定义本身的虚构性的效果。
张涵露 在《拉乌霍流》中有一段比较关键的情节是一场仪式,有点让我想到苗族的大迁徙舞。你的小说涉及非常具体的仪式的描写的时候,如果这种传统的仪式本来是处于一个相对来说比较脆弱的状态,那么你用虚构去回应它的时候,怎么去面对这种脆弱性?以及你作为主流群体去面对这种少数的脆弱性?我自己也会有这种困惑。
童末 在文学创作里面,我从来不会觉得,因为我不是苗族的,所以我就没有资格或者立场或者自信,去写苗族的故事。因为创造的自由本身就已经破除了这种所谓“局内人”和“局外人”的位置。这里面的区别只在于,你是纯然把它们当成一个素材去用,只是把自己择出来,作为一个记录者或者一个旁观者;还是说你自己是被卷入在其中的,就是说你可以去体验到他们的这种体验的。如果说你有体验或者这种共鸣,我觉得谁都可以有资格用自己的体验去创作,不管是用文学的方式,还是用其它的艺术形式。
我昨天在看萨义德写的最后一本书,《人文主义与民主批评》,其中讲到,在今天的世界局势下,局内人和局外人的立场、资格和身份都混杂在一起了。比如说疫情到来之后,谁也无法说出自己是一个参与者、还是一个观察者、是一个经历者还是分析者。这几种身份都是搅和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我觉得今天少数或者主流的这种身份也是有这样一个趋势的,我们每个人身上其实都有一部分是边缘的,一部分是少数的。所以我没有什么犹豫。不会说因为我没有做过田野,没有去过那个地区,就不可以去虚构。
在我创作的时候,我的目的也不是说是那么清楚的,比如为了记录一种脆弱性,用我的文本去保存它,把我看到过的仪式纯然地记录下来。当然它会有这个效果,但是它是一个虚构文本,它这部分的写作肯定是在文本自身要求当中,维持一种风格上的一致性,或者说故事的动机的一致性。正好对这个故事来说,仪式的部分是很恰当和合适的。那个故事本身写的是一个个人怎么去面对创伤。这个主题其实是跟比如苗族的群体创伤是内在呼应的。其实这一篇的结构蛮简单的,就是一个个人的和一个族群的类似体验的一种平行又交织在一起的叙述。
童末短篇集《新大陆》目录
冯启迪 我自己在读这本书的时候,觉得史诗感很强,跟我做梦的感觉非常的像。所以我看你的书的时候,我很难对它其中的某一段做出一个评论,因为你没有办法往回走一样,整个梦境在推着你往前。这种梦境的阅读体验,和这种神话和史诗的写作感,我很好奇这个是怎么写出来的。读《拉乌霍流》时我又感觉特别真实,非常可以带入我自己的田野记忆。
张涵露 书写或借用神话故事、史诗、幻想——通常剥离具体的时代和地域语境——和非常具体和真实的民族志之间,对于写作者而言存在什么样的张力?
童末《拉乌霍流》写的时候有点一气呵成。我没有很清晰地先去分析我要用什么素材、要怎么用,怎么去构思。这部是我后来基本全职写作的开始,也跟个人的童年记忆有关。所以我也没有太多去分析,或者把自己超脱出来再把它当成素材才去处理,反正很快速地就写完了,也有点像做梦一样。当时想的很简单,就是把最重要的一部分生命经验,和念人类学之后对我来说最有触动的一部分经验,想到了一个方式把它们放到一起,然后就写了。
另一部小说《全蚀》中的人物其实就是夸父和刑天,那个是我有意识的想要把两个神话原型的人物,放到今天的公司上班的语境和消费文化当中。我在上海的工作体验完全地放到里面去用了。那个时候上班没有办法写,上班的时候我跟夸父和刑天一样,完全是一个处于一种被降头的这种感觉,每天都是昏沉的。《全蚀》其实是来自之前写失败了一个文本。后来就想到,两个残缺的原型的形象,其实可以把它们放在一个资本主义机器当中的。但是夸父和刑天又是古代的战神,可能是某个部落的战神,一些少数民族会认他们为自己的祖先。有一种解读是这些少数民族当初在跟汉族的争夺当中落败了,所以他们有点像古代战神,但是是失败了的,最后湮灭了,或者说是躯体就残缺了。如果是放在今天的这种语境下的话,这种痛苦也有共通的地方,我就觉得可以更新这个形象。所以就这样写了。我觉得今天很多人,只要是在全职上班,可能都会很切身地体验到里面写的东西。
你说的这种“史诗感”,它本身就是人类最初的共同经验。它并不是文化研究才发现的。是因为史诗本身就是最早的时候人类经历的、一个口头或者文字记录的东西,接近它的时候,很多人就会有共鸣。念本科的时候,我有一个老师他原来在西藏当兵,他跟我讲过一件事。他在那儿听不懂一句藏语,去了好几个月都听不懂藏语。然后他有一天就和村里人聚在一起去看一个演出,那还是80年代。他裹了个大衣,跟着大家坐在第一排板凳上,就看。他也看不懂,但是他一晃神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就好像入定一样,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那一天的演出结束了。他也不知道后面还要演什么,但他感觉没结束,而且发现自己特别地感动。后来他回到自己单位问人,下午村里演的是什么?他才知道演就是格萨尔王的故事。
有一些东西可能不光是用语言在传递。一个人如果真的是在现场,比如说参加一个仪式,或者看这种集体文本的演出,有一些东西他不是靠语言的传递达到的。那个东西可能真的就是接近你说的这种“史诗感”。
2018年在德国文学驻地期间,童末和当地艺术家Klaus Boegel基于小说《新大陆》做的一个行为作品,由作者提供
弗赖德 田野工作者在处理这些材料时的视角和心态,和小说家如何处理他想要那些素材的视角和心态,其实有某种相似和差异。这个感觉在《拉乌霍流》里面可能特别强烈,然后那种强烈感在《全蚀》中又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印证。就好像,我要带着田野的视角去面对我生活当中一切的时候,某种程度上其实已经在承认自己是个他者,承认自己的格格不入,承认自己在和他人相处的反差当中,再去梳理出一些什么东西。这个点反而是这个小说集给我的非常强烈的,而且有别于其他小说创作的一个感觉:就是这种田野视角介入到小说创作里面。或者说对于现实经验的剪裁和理解当中,带着一点点人类学的感觉。有可能是我自己的代入,但是读的时候这种感觉还挺强烈的。所以当时看《全蚀》和跟看《拉乌霍流》差异不会特别大:可能一个是美梦,一个是噩梦的感觉。然后都是一种碰撞,都是一种身不由己在里面。
就小说主题和叙事来说,我在《拉乌霍流》里面看到一种从语言学走向人类学的感觉,就像是我从表面走向了里面,我从一个象征的东西,从一个表征系统走向了它真正的体验和经验。这是很打动我的一个点,因为我自己作为人类学学生会觉得说,确实就是这种感觉,但你如果放到了民族问题和创作问题上的话,就不太一样。
但如果要用人类学的批评的话,《拉乌霍流》是一个“我进入了这个场所,然后我和这些人发生了关系,我越来越被卷入进去”的过程,好像到最后面它所带来的是我作为进入者的一个顿悟的时刻。但是具体的那些人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感受到了什么,始终是语焉不详的,因为他们也没有告诉你,他们也不肯告诉你,你也无从得知那到底是什么,我们只能仰赖我们自己的内在体验。这个顿悟的时刻对于他们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我们去理解这样一个濒危的民族和语言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果要回到少数族群的问题的话,可能这个问题就会变得更加的复杂。就不只是单一的关于创作的理念和书写的视角这么简单,因为你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常具体的书写对象,然后某种程度上面对这些对象,你负有某种责任。在这个层面上创作好像就不只是你一个他者的事情,又是一个非常共同体的事情。
张涵露 对,正在进行中的现实,由于现实存在很多创伤、不平等、机遇不公,更难去书写,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脆弱性”的意思。这里面似乎有一种紧迫性,因为你的创作有可能反过来影响现实,所以你会更加谨慎地去写当代社会语境下的事情吗?之前童末和王炜在关于凉山的田野报告中,提到写作者和实践之间的关系,并将其解释为“当代 ‘非汉语族群现场’ 与 ‘当代汉语创作’ 的彼此共振关系的一个反映”,这里是指写作者和更加行动导向的、朝向改变的实践之间的关系吗?
童末 去写更当代语境的少数民族的个体,我个人肯定不排斥,但是我也不是一个只写少数民族的作者。一个少数族群的个人到了外面打工,这个时候他的身份,每天要去处理的、让他焦灼或者是说异化感很强的那种身份,可能还不是他的少数族群身份。他的主要身份意识可能又随着处境的改变而改变。更可能是阶层的或者性别的身份意识,跟他的少数民族身份交织在一起,有的时候又会超过少数民族身份的重要性。一个少数民族,和一个汉族的农民,同样在深圳做工人,这种异化会有什么不一样吗?或者说是会有一些非常共通的体验?我觉得这是一个蛮值得去写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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