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老读者

原创：和菜头槽边往事 2018-10-15

我为小读者写过不少文字，但很少写给老读者。今天，我收到了这样一条留言：

万东：
看着菜头从纯粹写码字码出众人无法言说的心声，到卖鸡枞卖月饼，无法言说的悲伤…商业社会无可厚非，但是作为菜头的多年粉丝，真的觉得，可惜。要被拉黑了，还是希望菜头一路走好。

自从我在网上开店以来，类似的留言不少，这条算是其中最有礼貌的。当然，也免不了一番惋惜、哀叹，话里话外透出“不应该”三个字，最后又用“老粉丝”的名义施加道义上的压力。所谓“老读者”的这一套话术，我听过太多次了。那么，各位“老读者”是否知道我的想法呢？

今天，我们就摊开来聊一聊。

许多人喜欢和作者谈“纯粹性”，什么纯粹的文字，什么纯粹的创作，等等等等。每次谈纯粹性，都是为了后面反对商业性埋下伏笔。有些作者中计，就真的去讨论什么是纯粹性，论证自己写作的同时接个广告，开个网店不算是影响所谓“纯粹性”。在我这里不存在这个问题，也不会有这样的讨论，因为我这里只有实话：

纯粹的文字或者文学，是你消费不起的。

在人类需求的金字塔里，衣食住行接近金字塔的底部，对应着最多数的人口。而阅读则接近金字塔的顶部，阅读的文字越纯粹，也就越接近金字塔顶，对应着越来越少的人口。文学如此，音乐如此，绘画如此，所以在古代西方会有“庇护人”的存在。国王、大贵族或者大商人出资养一批作家、画家、音乐家，作为他们的赞助人和庇护人。而这些艺术家投桃报李，会把自己的作品在扉页上注明献给XXX，庇护人以此获得荣耀，名字随着这些作品流芳百世。

什么叫做纯粹？除了写作什么都不做最纯粹，为自己而写最纯粹，只有一个读者最纯粹。可是，这样一来作家难免饿死。所以，如果有什么人想要最纯粹的文字，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供养一位天才作家，然后这位作家为自己而写作，写出来的作品只能让这位供养者看，看完立即烧毁。在最理想的状况下，最纯粹的作家应该自己种地养活自己，然后对着山谷大声念出自己的文章。最纯粹的文章不是小说，不是散文，不是诗歌，而是咒。最纯粹的咒是名，命名是文学之始。

如果你自己不能种地写文章，又不能供养作者，你觉得你凭什么能消费纯粹的文字或者文学？无论是消费文字，还是消费文字的创作者？

能在网上看到我写的文章，恰恰说明我的文字并不纯粹，我本人也并不曾追求纯粹的文字道。否则，我应该把字写在天空中，写在水面上，写在风里。求道是纯粹私人的事情，根本无需第二个人知道。然而，即便不是纯粹的文字，即便不是追求纯粹的文字道，创作同样有成本。

我在网上写字快二十年，人们能看二十年文字，是因为我有办法养活自己，在养活自己之余，我还有余暇写点东西。所以，你能看到我的文章不是因为你在看，而是因为我在工作，我在养活自己，而且我用你逛街、聊天、吃饭、看电影、喝咖啡、谈恋爱的时间在写作。不止于此，随着时日流逝，年岁增长，我所面临的人生问题一点不比你少，我要解决的麻烦甚至数倍于你。你在网上免费看到的每一个字，背后都有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代价。你为此付出过什么？付出了多少？绝大多数人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创作是一种天性，不在这里表现出来，就会在那里表现出来。问题是，有人把城市路面当做作品《拉链》在进行创作，会有进项。有人把人的脸当做作品《打针》在进行创作，会有收入。但在网上写文章呢？

关于文字道的一切都是谎言。伊索的寓言流传千年，他不过是个卑贱的奴隶，是他的主人为他所有的读者支付创作费用，而这笔费用又是他自己用劳力换来。荷马的史诗迄今还在滋养后世，但他很可能是一群分散各地的流浪说唱艺人，依靠吟唱长诗向大众乞食。语文课本对孩子们宣讲作家的伟大声名，却极少谈到创作的最基本动力是求生存，卡佛在家务间隙坐下来5分钟打字，是希望能卖掉作品改善生活，最好能买几瓶酒；巴尔扎克一生笔耕不辍，但是他的91部小说里有几部是为了文学，又有几部是为了还债？起点中文网目前最当红的作者，一部《大王饶命》点击过亿，最初开始写作的时候只是为了每月能多1500块钱补贴家用。

文字道顶端那些光荣的状景，掩盖了通往峰顶的羊肠小道，掩盖了一路无数级实用阶梯上倒下的尸体。一代又一代，让人信以为真，觉得追求文学极境是人世中最值得做的事情，也是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事情。在世间万物之上，文学屹立闪光，照亮人类数十个世纪。那不过是因为只有拿笔的手，才能写拿笔的人和拿笔这件事而已。就像是媒体总在自我加冕，自认为是社会的守夜人，是因为媒体碰巧自己手里有报纸、电视和网站。

而我认为，如果写作很重要的话，那么卖菜同样很重要。面对人类需求的金字塔，服务金字塔基座还是金字塔顶端，又或者是金字塔中段，唯一的区别在于你能从中了解多少关于生活的真实。而无论服务于那一端，都面临同样的问题：谁会出钱购买你的服务，你可以藉此过上怎样的生活？阅读是一种生活的真实，但只是这种真实的极少一部分。就算是《知音》、《故事会》的全盛时代，在一个14亿人口的国家里，不过是每期百万级的销售量。也就是说，99%的人根本不读。一部点击过亿的网络小说，算下来订阅者也不过百万，占上网总人数1%不到。哪怕是看网络小说，也是极少部分人的事情。

老干妈一年卖6亿瓶，平均两个国民消耗一瓶。

这就是吃和读之间的区别。6亿瓶老干妈代表了另外一种生活的真实：是人未必就得阅读，但是人就得吃饭，是吃饭就得要调料。陶华碧不会写书，不会造手机，不会做金融产品，不会画画参展，但是老干妈就是她的作品。她的作品不负责解决审美问题，不负责解决通讯问题，不负责解决流动性问题，她的作品解决吃饭问题。沿着人类需求金字塔，从顶端向基座前进，会越来越接近生活的本相，也会越来越接近最多数量的人，更会接触到越来越根本的需求。

卖菜同样是创作，而且是非常纯粹的创作。油浸鸡枞也好，云腿月饼也罢，和文章一样同样都是作品。在卖菜的这三年里，走出书斋，和柴米油盐打交道，为了一分半厘计较，每天收到千奇百怪的投诉和需求，我看到了更为广阔真实的世界，和更为生动具体的人性。这是所有追求所谓“纯粹性”的人所见不到的图景，也是这些人的心性所无法触碰的修行。别的不用多说，最简单地来讲：关于消费升级还是消费降级，绝大多数人只能看专家的分析，加上自己的感受。但对于一个菜贩子而言，一切都再清楚不过。因为几年比较一下，什么好卖，什么难卖，人们究竟是什么想法就能立即一清二楚。文章的观点是什么，基于作者对数据和事实的裁剪。但是，菜从来不撒谎。读者在留言和点赞的时候可能会说言不由衷的话，但是在掏钱打赏和买菜的时候从不违心。就我观察，读到一篇好文和卖到一份好菜，人们的欢喜是一样的欢喜，甚至后者还会更强烈一些，从此就开始期盼快递。

十多年前一起上网写作的朋友，过去经常打电话来，询问我“个人进境如何”。如今娶妻生子，为了生活四处奔忙，大概再也不关心这些关于进境、心性的话题。如果他今天再问我，我会回答他：我已经破境，不再局限于文字道的小天地里。当我还能卖菜的时候，我就不会视文字为唯一指望，也就不会被读者的期待所束缚，不会惶惶不可终日：担心他们今天会不喜欢这个话题，明天会不喜欢那个写法，后天会彻底不喜欢我这个人。所以，我可以奢侈地不时写几篇我自己愿意写的文章，不需要在意创下点击新低，流量新低。如此，我保全了自己完整的心性，并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感悟生活，找寻生活之下的博大脉动。

所以，那些心头升起“无法言说的悲伤”的老读者，他们在那么多年里，不曾真正读过我。在这个夜晚，我也可以问他们一句：这些年来，你们一直读我的文章，那么个人进境如何？究竟窥破几重天？

题图摄影：Engl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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