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实：从“无地自容”到“躺平”

程实为工银国际首席经济学家、中国首席经济学家论坛理事

生活是寡淡的，但总会有些中二新闻带来点添油加醋的别样旨趣。最近就看到一条有趣的新闻，有位热心网友在论坛上郑重其事地推荐了一位冷门歌手——孙燕姿。如此耿直憨厚的Z世代新发现，不仅让广大70、80和90后哑然失笑，也逗乐了孙燕姿本人。调侃之余，再仔细想想，其实并没有什么太过突兀之处，毕竟孙燕姿43岁了，出道已经21年，大家耳熟能详的《绿光》也是20年前的老歌了。真正有意思的是，过去的流行，现在依旧能够带来共鸣，而现在的流行，则总能在历史中听见类似的回音。

说到现在的流行，就有一个刷屏朋友圈的新词——躺平。这是Z世代年轻人保有的，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处世哲学，表面上无所欲、无所求，从消极主义角度可以诠释为自我放逐和逆来顺受，从积极主义角度则可以诠释为随遇而安和无欲则刚。虽然对于躺平的理解可谓见仁见智，但它传递出的这种感觉，我们并不陌生。这种感觉，带着青涩的荷尔蒙气息，有一点叛逆，有一点不羁。不同的世代，都有一些标签和这种感觉相生共随。Z世代的“躺平”，就像是90后的“宅”，80后的“非主流”，以及我们70后的“无地自容”。

考虑到孙燕姿都已经被称作冷门歌手，这里有必要多介绍下“无地自容”。这是黑豹乐队演绎、窦唯作词的一首摇滚歌曲，出品于1992年，在我这个70后的记忆里，曾经火遍神州大地，算是中国摇滚难以逾越的一个高地。很多年后的今天，再听这首“无地自容”，我觉得它唱出了“躺平”那种晦涩、敏感的年轻人心理。“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不必过分多说，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谋些什么；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唱的不就是“躺平”时那种看透世事、欲说还休的心累吗？“不再相信，相信什么道理，人们已是如此冷漠；不再回忆，回忆什么过去，现在不是从前的我；曾感到过寂寞，也曾被别人冷落，却从未有感觉，我无地自容”，这唱的不就是“躺平”后那种出世入世都难以自持的失落吗？

太阳底下无新事。青春期的叛逆，无论换上怎样的形容词外衣，无论采用怎样的表达形式，都改变不了相似的内里。对于70后而言，彼时的经济社会贫瘠又单调，所以叛逆者用摇滚的嘶吼来撕裂传统；对于80后而言，彼时的经济社会顺着主流的方向疾驰向前，所以叛逆者用非主流的发型和字体来挑战主流；对于90后而言，彼时的经济社会外向又奔放，所以叛逆者用宅文化和自我封闭来彰显不同；对于Z世代而言，现在的经济社会成本高企又两极分化，所以叛逆者用低欲望和平常心来进行无声的对抗。

从“无地自容”到“躺平”，年轻人总是用具有时代感的特殊方式，毫无保留地表达着叛逆。那么，为什么年轻人总是如此叛逆？从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的不同角度都能找到一些答案，而从经济学视角审视，这是经济发展内生矛盾使然。劳动力、资本、自然资源、全要素生产率是推动经济发展的核心动力，也是利益分配的主要方向，而对于年轻人而言，在劳动力供应和生产率提升方面做出了相对更多的贡献，却难以获得对等的利益回报，两极分化和阶级固化必然会引致年轻人本能的反抗。简而言之，年轻人代表着更先进的生产力，而社会主流则对应着相对落后的生产关系，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必然会引致一定程度的代际冲突。所以，可以说，叛逆，就是时代的呼吸。

既然如此，那么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从没有哪一代叛逆的年轻人，真正成为了长辈们言之凿凿的“垮掉的一代”。因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冲突，最终总是会变成推动时代螺旋进步的重要动能。实际上，人类经济社会面临过各种五花八门的挑战，但总有一股力量，在推动经济世界加速进化，这股力量就是年轻人所代表的破局的力量。

所以，当面对年轻人的叛逆时，尽管很多人感到焦虑，但我从不悲观。从“无地自容”到“躺平”，每一代年轻人的叛逆是相似的，但毕竟一代更比一代强，年轻人总是会在自我排解的同时成为资源配置优化的催化剂。就“躺平”这个新的叛逆方式而言，它所带来的破局效应可能同样不容小视：因为热议“躺平”，当今中国经济的核心问题暴露得更加彻底，房价过高和阶层流动滞涩由此业已成为政策破题的核心关切；因为调侃“躺平”，社会的焦虑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这反而为年轻人谋求新的平衡提供了更大的可能；因为争论“躺平”，不同阶层、不同年龄、不同偏好的人群对时代所向和个体所需有了一次集体性的反思与探讨，这对于代际关系的改善和社会分歧的消融不无裨益；因为出现“躺平”，经济社会内生的自我倒逼机制会自然启动，生产关系有望迎来新的革新以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自然需求。

其实，年轻无罪，叛逆有理。一代代人终究都会老去，没有人会永远活在叛逆的幻象里。事实上，“无地自容”的70后们容于了人海，“非主流”的80后们变成了主流，“宅”着的90后们打开了自己，我也相信，“躺平”的Z世代最终都会忍不住快跑起来，引领我们这个时代进入一片全新的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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