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温柔的刑场 | 深度好文 | 自由微信

杨梅：温柔的刑场 | 深度好文

Original 2016-02-25 杨梅中国好书

文 | 杨梅

《左传》开篇有个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说的是公元前722年，郑武公娶了申国国君的女儿为妻，名叫武姜，她生下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难产，武姜受到惊吓，因此给他取名叫“寤生”，从此就厌恶他。武姜偏爱共叔段，想立共叔段为世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都不答应。

到庄公即位的时候，武姜就替共叔段请求分封到制邑去。庄公心下明白，制地处险要，易守难攻，是军事要地，怎肯将它给了于己有二心的胞弟段。但他嘴上却说：“制邑是个险要的地方，从前虢叔就死在那里，若是封给其它城邑，我都可以照吩咐办。”武姜便请求封给太叔京邑。京的面积比国都都大，繁华富足自不必说。郑庄公却眉头都不皱地一口应下，颇为爽快。

大夫祭仲进言：“分封的都城如果城墙超过三百方丈长，会成为国家的祸害。现在，京邑的城墙高度和领域大小均不符合法制，您将无法驾驭啊！”庄公佯装无辜状说：“我母亲想要这样，我又能奈何？”祭仲回答说：“姜氏哪有满足的时候！不如及早处置，别让祸根滋长蔓延。蔓延开来的野草还很难铲除干净，何况是您那受到宠爱的弟弟呢？”庄公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拭目以待。”

过了不久，共叔段又巧取豪夺，暗中扩大地盘。公子吕提醒庄公说：“一国无二君，您打算怎么办？您如果打算把郑国交给太叔，那么我请求去侍奉他。如果不给，那么就请除掉他，不要使百姓产生疑虑。”庄公依旧不疾不徐：“不用管他，他自己会遭到灾祸的。”

庄公的置若罔闻让共叔段更加肆无忌惮。最终发展至招兵买马，与母亲密谋夺权篡位。他们约定好时间、地点，由姜氏做内应，打开城门。然而，这一切都在郑庄公的监视之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郑庄公表面是蝉，实则是其后的黄雀。庄公命令子封率领二百辆战车，去讨伐京邑。京邑的百姓背叛共叔段，共叔段于是逃到鄢城。庄公紧追不舍，共叔段又逃到共地，最后被逼自杀。

故事到这里，郑庄公的虚伪狡诈、老谋深算可谓让人叹为观止、唏嘘不已。他对自己胞弟“纵其欲而使之放，养其恶而使其成”。他给了母亲和弟弟的野心一片肥沃的土壤，催生着欲望的种子尽快的发芽、成长，而后，一举歼灭，让胞弟一步步走上疯狂不归路。郑庄公的工于心计、老奸巨猾固然可憎，而母亲武姜一味的包庇袒护、溺爱纵容又何尝不是将儿子推向死亡深渊的罪魁祸首呢？

548年后，兄长对胞弟的处心积虑、欲擒故众再次上演。

汉高祖刘邦有八个儿子，结果死的死，亡的亡，等到吕后势力彻底垮台时，只剩下了四子刘恒和七子刘长。刘恒被周勃、王平等人迎立为皇帝，即汉文帝。

刘长生得五大三粗，力能扛鼎，这让文帝心有隐忧。因为刘长自幼丧母，刘邦可怜他，“令吕后母之”。刘长是吕后抚养成人的，自然与吕后在同一阵线，或者心里感激吕后;而文帝恰恰是众臣拨乱反正后登基的，与吕后一党界限分明。吕后虽死，吕后抚养的刘长还在，这就让文帝心里不踏实。但表面上他却对刘长宽容慈爱，呵护有加。

刘长无视君臣之礼，叫他大兄，他答应。刘长公然杀死辟阳侯审食其，他不处罚。刘长在准南国僭越违礼，一切待遇参照皇帝标准，他不理睬。大臣袁盎旁敲侧击提醒他：诸候太骄，必生患。他不听。在刘长叛乱的当年，也就是前元六年，刘长公然下令，把中央政府派到淮南国的那些高官全部驱逐出境，他竟曲意从之。刘长擅杀无罪之人而且擅自封赏，他也默许。发展到最后，淮南王给哥哥上的奏章都言辞不逊，傲慢无理，他也听之任之。

文帝一次次的纵容让刘长不仅不思悔过，反而变本加厉。公元174年，身为淮南王的刘长因犯下谋反、僭越等多种罪名，论罪当死，大臣们也劝文帝依法办事。对刘长的同党，文帝二话没说，斩尽杀绝。但是，文帝仍对刘长网开一面，只是“赦长死罪，废勿王”，也就是免其死罪，废掉其王爵。但他深知刘长性格率性刚烈，故意将其流放至蜀郡。途中，刘长终因不堪忍受囚禁流放之辱而绝食自杀。而这，也正是汉文帝意料之内、期盼之中的结局。

如果说兄弟之间的尔虞我诈属于皇权宫闱之争，距离我们生活毕竟有些云汉邈邈，那么因母亲对儿子溺爱放纵而将儿子送上刑场的事已然不是王谢堂前燕，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俯拾皆是。

且不说咎由自取的共叔段。也不提因车祸丧生的官二代令某，因轮奸被判刑10年的星二代李某，因飙车杀人入狱的富二代胡某……

如果我们还不算健忘的话，应该还记得前几年在上海浦东机场，一名日本留学生汪某，将前来接机的亲生母亲疯狂地连捅9刀！而这，仅仅是因为这个月母亲没能及时凑足钱，晚了几天汇给他。

几年前，汪某高中毕业没能考上满意的学校，就提出要去日本去读书。家里其实并不富裕，但儿子想去日本，母亲还是咬咬牙送儿子出去了。

儿子最早住的是集体宿舍，后来嫌宿舍太吵，要出去住，母亲怕儿子受苦，同意了。后来儿子与几个留学生合住，儿子又嫌合住不自在，要一个人住，尽管单独租房，费用会大大上涨，但母亲怕儿子受苦，也同意了。

母亲每个月固定寄钱给儿子。儿子在东京的房租每个月是12000元人民币，一年学费8万，再加上生活费等等，一年开销30多万，5年花了快200万了。这些年因为儿子的开销实在太大，母亲不得已只好一次次向亲友们东挪西借。即使这样，母亲每个月也不忍心少汇钱给儿子，她怕儿子钱少了会受苦。虽然家里并不富裕，但儿子从小在物质上从未受过苛待。有亲友曾善意提议说让儿子课余打点零工，他婉转跟儿子提了一下，儿子不太开心，她也怕儿子打工受苦，就再未提及此事。不管怎样，母亲觉得自己辛苦点不算什么，只要儿子过得好不受苦，就什么都好。

2011年3月11日，日本发生了大地震，母亲不放心儿子，催他回国避难，儿子最终于4月1日回国。

浦东机场。晚上八点多，母亲焦急地朝出口处张望，终于，儿子的身影出现了！母亲舒了口气。母亲满脸笑容换来的却是儿子的一脸阴郁。

儿子劈头就问：“这次钱怎么汇得这么晚？”母亲说：“妈妈3月份没有及时凑到钱，所以汇得比平时晚了一些。”听了她的话，儿子一脸不悦。看到久别的儿子对自己这样的态度，母亲心里感到有些委屈，她说：“以后能省就尽量省一点，这几年你花销也太大了，妈妈现在没钱了，再要钱的话妈妈就只剩下一条命了……”

母亲只是觉得很苦，她要把心里的苦向儿子倾诉一些，他觉得儿子已经24岁了，应该能为妈妈分点忧了。她仍在向儿子“诉苦”，根本没有留意到儿子对她的“唠叨”已不甚其烦，深恶痛绝。最后丧心病狂的他竟从包里掏出尖利的水果刀，对着母亲疯狂地连捅9刀！

猝不及防的母亲捂着血流如注的腹部颓然倒地。她依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充满悲伤、充满疑惑、充满祈求地向自己最亲的儿子伸出求救的手臂。然而，渐渐模糊的视野中，儿子冷漠的背影却越来越远。如果不是一位好心的外国人拿围巾堵住腹部伤口将她火速送往医院，母亲必死无疑。

更可悲的是在法庭上母亲仍以“儿子患有精神病，本身是病人，也是受害人”为汪某开脱。

犹记得小时候老人常说的故事：一个年轻的杀人犯，被执行死刑前，监斩官问他最后的心愿，他说想再见母亲一面。当白发苍苍的母亲悲痛欲绝地赶到刑场，他对母亲说想再吃一口她的奶。母亲先是错愕，继而泣不成声地撩起上衣，年轻人张开血盆大口，恶狠狠地咬下母亲的乳头。母亲乳头上顿时血如泉涌，她痛得死去活来，尖叫一声栽倒在地。他却平静而从容地对母亲说：“娘啊，我恨你，是你的溺爱和纵容毁了我一生啊！”

老子说：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明。

郑庄公、刘恒对胞弟的纵容与父母对子女的溺爱都是通往温柔刑场的头号“功臣”，可谓殊途同归。不同的是，前者是有的放矢，而后者是无心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