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什么与生俱来?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文/怀宇
“多一个神经元,网络就强大一分。”我小跑着逃出凯教授办公室,依稀听见身后抛来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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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智能聊天机器人ChatGPT火了,我想起在加大读研、涉足NLP(自然语言处理)的日子。我们与母校的关联,就像孩子与摇篮,走出去再远,沿途总有什么,蓦然令早年的梦幻闪回。
典型的南加州春日,天晶蓝,空中花香弥漫,我踏在校园石径上的每一步都透着久违的轻松。硕士论文递交后,三位评审团教授已通知我审阅完毕。毕业最后一道手续是分别请三位教授签名,然后把评审表交到系秘书处,苦读两年的电脑硕士学位就拿到手。我半路出家、文转工,两年来“一番寒彻骨”自不必说。但毕业在即,我憧憬着将要奔赴的白领新生活,满心“梅花扑鼻香”,跨学科所经历的曲折艰辛,在闪光的未来照耀下,都微不足道。
计算机系独占一座中规中矩的灰色大楼,建筑风格里外都乏善可陈。但一走进楼里就能感觉到,前后左右上下,人脑和电脑在道道紧闭的门窗后飞速运转,大小规模的计算在某种心照不宣中持续进行。而我在这里昏天黑地浸泡两年后,已能在源源不断的背景噪音中分辨出哪些是人们敲击键盘的声响,哪些是电脑服务器或终端的哼鸣。
三位教授的办公室都在四楼,同一层还有间能坐上百人的阶梯教室,每周研究生必修的专题研讨课在此举行。楼道里此时弥漫咖啡和松饼暖烘烘的香气,教室门前,系里为提高研讨课出勤率提供的松饼和曲奇却早被一扫而空,只剩装点心的银色大方盘。盘底光可鉴人,一星饼渣不见。超时运行的研究生大脑多需要补充热量,想吃上研讨课的松饼至少得提前十五分钟到教室。
我扫一眼捧着咖啡、啃着曲奇准备上课的同学们,毫无嫉妒恨。研讨课学分我早修完,系里的曲奇也吃过不少。今天交完论文评审表,我就远走高飞啦!点心暖香飘浮,我敲开了斯科特教授办公室的门。
斯科特银发闪烁、风度翩翩,恍如老牌007康纳利走下银幕。我只上过他一门课,拿了个A-,不算顶尖的学生。他和蔼一如既往,我却提着一颗心,看他打开文件柜抽出我的论文打印件、在评审表上“刷刷”签完花体大名,才松口气。毕竟凑齐教授们的签名是我跨过毕业大门前的关键一步。
谢过斯科特,我再次沐浴楼里的点心香,哼着歌去找凯教授。我上过凯的NLP和神经网络课,两门都是A;而最后要找的帕克教授是我的论文导师,我不仅在他的NLP课上拿了A+,论文选题和调研都听取了他的意见。给过我A-的斯科特都签了字,另两位应该更不成问题。
凯教授魁梧,蓬乱的卷发披肩,总穿一双高腰徒步鞋,像刚从山林出来的泰山,眼神投在说不清的远方,对这个世界心不在焉。但凯以其独特的授课风格闻名,虽然NLP和AI当时还比较偏门,远无如今强劲的势头,凯的课却不乏拥趸。他经常讲些和AI相关、行内人才懂的笑话给学生提神,比如“机器人为何要节食?兆字节吃多了。”“科学家预言2040年AI将达到人类智能水平,我觉得不用那么久,因为人类智能水平不断往下掉。”
讲神经网络架构,他让课上每个学生想象自己就是个神经元,一起组建神经网络,讨论每人该负责什么计算,被什么输入激活,向下一层“神经元”输出什么结果等等。他敲黑板强调:“不要以为你只是个小小的基础单元,多一个神经元,网络就强大一分。”
我走进凯教授办公室,他正在桌前“劈劈啪啪”敲键盘,两架电脑屏幕也挡不住他宽阔的肩。他抬头看我,满眼空茫。待我说明来意,他翻箱倒柜,最后在墙角一堆文件里找到我的论文。他重新坐到屏幕后,埋头翻论文。
通知里不是说审阅完毕吗?为何还要当面翻?我不解,却不敢出声。上课讲笑话的凯教授,课外向来高冷。我轻手轻脚把评审表放到他电脑旁边。
凯翻完论文,抬头又空茫地看看我,终于提笔,在斯科特的签名下,隔一行签了他的大名。我正要道谢离开,凯教授忽然想起似的:“等等,帕克是你的导师?”他扬起论文扉页。
“是。”扉页上有我列出的鸣谢名单,导师的大名排在第一位。凯才看见吗?
他起立,高耸身架,山峰般严峻:“那样的话,我不能签字。”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从我手中抽回评审表,在刚才的签名上划一串凌乱而密实的圈圈。
我拿起被凯涂掉签名的评审表,愣成了木偶。时光快进到现在,我大概在几秒钟的惊愕后会追问“为什么”,甚至质疑凯教授是否对一位少数族裔女生抱有错误的偏见。但当年未经世事的小女生只会默默承受,只会感觉自己被凯空茫的眼神消融着,毕业的计划、以致我作为名校研究生的骄傲的存在感都瞬间要化成泡影。那一刻,我只想逃离。
办公室里空气凝滞,键盘被凯敲得“劈啪”响,忽然震耳欲聋。他一头乱发埋在电脑屏幕后,显然不会给我任何解释。
我小跑着逃出办公室,依稀听见身后抛来一句:“多一个神经元,网络就强大一分。”
我没脑力去想凯为何重申课堂上的老生常谈,只当他在跟电脑唠叨。我焦虑的是,这学期系里提交论文评审表的时限就在明天,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再找个教授审读论文并签字。斯科特、凯和帕克,都是三个月前就约好的。明天交不了评审表,毕业就得推迟一学期,没课上又没工作还得交房租学费……
我一脑子浆糊,不知怎样摸索进帕克的办公室,倘若当时我眼里没噙着泪水,心也一定在啜泣。帕克教授看出异样,问怎么了。
“凯教授……因为,你是我导师……”
帕克接过我手中评审表,二话不说,径直踏去走廊对过的办公室敲门。一位深肤色的中年男士出来,我认得是古普塔教授,但从未上过他的课。两位教授低语,古普塔善意地望过来,随后带帕克进了办公室。
没多久,帕克拿着评审表回来,认认真真铺平在办公桌上,又在下面放个纸垫,才拿笔签名。而在凯圈掉的签名上方,原本空白的一行,已由古普塔教授潇洒的签名占满。
“看,你这学期毕业一点问题都没有。”帕克把他签好的评审表递给我,蓝灰眼睛温暖含笑,映着窗外明朗的天。
帕克当时四十出头,印象中,他眼里总闪着温暖而乐观的光。他个头适中,言谈随和,不给人距离感。我由语言学转计算机,虽然基础课都拿了A,但自认底子不过硬,心虚,在帕克课上开始从不发言。知道我的背景后,他在适当的时候会提些语言学相关话题,比如“谁解释一下乔姆斯基 的普遍语法 ?”点名让我讲,逐渐让我意识到计算机领域的兼容性。硬件软件都是工具,解决问题才是目的,而基础学科如语言学、神经学的知识其实为解决问题提供了优势。“电脑模拟可以知其然,而基础学科研究是要知其所以然。”帕克说。
帕克开的课都很受欢迎,不及早注册根本选不上。他课上也不讲笑话给学生提神,他自身对计算机科学的兴致盎然、从里到外散发的蓬勃朝气就是蒸蒸日上的计算机产业的理想代言,足以吸引众多学生。而每次课外遇见,他身边总有年轻博士生或访问学者跟随,与他讨论着某个崭新闪亮的点子。上他的课、跟他做论文,大家都是冲帕克教授的光亮去的。
在帕克温暖的注目中,我被凯“拒签”惊飞的心神逐渐平静,重新耳聪目明,听到楼里各式电脑“嗡嗡”哼鸣,闻到门外久不消散的点心香。这时,我才看见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个十多岁的男孩,瞪着圆圆的蓝眼睛,柔软的栗色头发修剪得齐整服帖,跟帕克的发型如出一辙。
“我儿子,爱德。”帕克介绍。
爱德羞涩一笑,接着玩他手中的棒球,抛起、捧接。
“嗨,你喜欢打棒球?”我问。书架上相框里那个挥舞棒球棍的小男孩应该就是几年前的爱德。
爱德点头又摇头,向我身后望一眼,撇嘴说:“但我不能打了。”
我又才看见门后靠着架小号轮椅。受伤了?虽然我看不出爱德哪里受了伤,仍替他叹口气:“但你会好起来的,对吧?”
“一定会的。到时他整天打棒球也没问题。”帕克揉揉爱德的脑袋。
***
熟识帕克的博士生尼克后来告诉我,爱德十岁开始走路不稳,下肢越来越僵,被诊断患有遗传性下身麻痹,以后可能终身要坐轮椅。帕克教授与人为善、才华横溢,上天为什么偏偏要设给他这样一道人生的坎?我跟尼克都唏嘘。
至于为什么凯因为帕克是我导师就涂掉签名?我很久没去细想,认为那是教授间的矛盾、与我无关的校园政治,有惊无险的小插曲,简单忘记就好。对待创伤干脆利落是年轻的好处之一。
毕业后我如愿过上替大公司打工的白领生活,后来进入高科技创投行业。在尽职调查一家AI公司时,偶然看到一段AI峰会上的视频。四位专家专题讨论:通用人工智能(AGI) 需不需要先天机制?
帕克和凯各坐一侧,另两位专家坐中间。十年不见,帕克和凯都添了白发,个人风格却有增无减;一个温暖、阳光,一个对这世界心不在焉。
坐在帕克身边的漂亮女教授米拉是心理学和神经学专家,说实验和研究表明,婴儿一出生,还没任何亲身体验,就具有把经验传送给大脑的基本机制,还有物体追踪、语言识别等基本能力。
“等等,我们讨论的是人工智能,不是人类智能。”凯两眼空茫。
“神经网络不正是因为对人脑的模拟而诞生?”帕克说。
凯不以为然:“也正是因为太在意模拟人脑,AI研究停滞不前。机器是机器,人是人,物质基础都不同。大家都希望孩子跟他们一样,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人类怎么进化?”
“孩子这个类比不恰当。”凯身旁儒雅的语言学家张教授说。
看来凯是在舌战群儒。他忽略了张教授的点评:“再说了,人对自身的认知机制、语言机制了解还那么肤浅,让机器模拟什么?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只是个空泛的概念。”
“不对,儿童语言发展的过程中,普遍语法有迹可循。”张教授说。
“哈,有迹可循,但普遍语法到底怎么定义,语言学界自己还没搞清楚吧?更不要说怎么跟人脑这个复杂的硬件对应。”
“像普遍语法这类先天机制,相关领域都在研究,有像米拉和张教授这样勤奋的科学家努力,会越来越清晰的。”帕克眼中跳动乐观的光点。
“神经学研究发现,人类是可能有与生俱来的语言学习机制。”米拉说。
“多大的可能?你们看到人处理语言时某片脑区被激活而已,但大脑到底怎样运行,哪组神经元跟普遍语法对应?”
“有待研究。”米拉耸耸肩。
“据我所能了解到的资料来看,目前领先的AI围棋系统,包括凯教授领导的一个项目,并非如其创造者发表的论文所说,完全从‘白板’开始、纯粹只是强化学习系统。其实,它们都有预设机制,比如游戏常用的蒙特卡洛树搜索算法。”帕克调转话头。
“我没说我是像洛克 一样的极端经验论者。赋予AI系统极少量的预设机制,以启动机器学习。余下的留给神经网络,从数据中学习、自我调节,统计推断自然会产生神奇的结果。”
“管他白板黑板,能出结果就是。”米拉反讽。
“等网络足够强大,底层硬件足够强大,结果一定神奇。”凯的眼神落在未来某处。
帕克:“我注意到你说了两次‘神奇’,是否意味着经验论的研发者并不完全清楚,神经网络系统生成结果前的每个具体步骤?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AI,不仅容易随机出错,而且危险。”
读研的时候,帕克和凯分别传授的的NLP算法很不一样,但我没意识到他们的根本分歧,其实是先天论和经验论的对抗。
凯反问:“你会因为不懂自己的孩子而拒绝、甚至害怕他吗?”
凯为何一再拿孩子打比喻,他该知道爱德的病吧?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平。
帕克却平静对答:“我会,假如他将像希特勒一样危害人类。没有人类与生俱来的基本道德、对苦难和幸福毫无概念的超级智能,将对人类产生怎样的冲击?”
米拉撩头发感慨:“可人类的基本道德也不是无懈可击。”
“说得好。”凯抬起半个身子,长臂横过张教授面前,拍拍米拉搭在椅把上的手:“多一个神经元,网络就强大一分。”
又听到凯教授的口头禅,记忆瞬间闪回。每个人就是一个神经元,但我是帕克教授的“神经元”,增强的是帕克的“网络”,所以凯当年涂掉签名理所应当——此消才能彼长,就算彼未长,此先消也好。原来十几年前,在我逃离他办公室的瞬间,凯已对我说明。
***
那段视频后又过了好些年,我回加大拜访过帕克教授。他含笑接待我,却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他曾经帮我顺利闯过人生重要一关,我铭记在心,但在他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我只是他帮助过的芸芸众生之一。
听说我做创投,他提到与商学院合开了一门技术与创业专题研讨课,“提高研究生的‘市商’,毕业后更适应市场……”闲聊到最后,我小心问起爱德。他显得意外,动动嘴唇,望出窗外,却什么也没说。书架上摆的仍是小爱德挥舞棒球棍那张照片。
最近ChatGPT火爆,不仅能用自然语言跟人流畅交谈,还会多种语言翻译,瞬间生成读书报告、学术总结。如此强大的AI系统,是不是一个先天机制与后天学习的成功组合?还是,又一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大胆实验?或许我们可以直接问ChatGPT:什么与生俱来?
我很想知道帕克教授的看法。去母校网页查对他的邮箱,却看到讣告:帕克教授的追思会将于本月十五日在教员礼堂举行。他还不到七十吧?怎么会?我满心震颤。
追思会上,只有几位退休老教授看着眼熟,但没看到斯科特和古普塔。凯教授进来时,全场忽然安静,他身旁跟着略微发福的尼克和一位三十来岁的帅气青年。
青年上台发言,我才知道他就是爱德。柔软的栗色头发、温和的蓝眼睛,还能找出几分当年的影子,但他行走自如,步伐潇洒,看不出患有腿疾。
爱德感谢大家来忆念他的父亲:“他有颗充满爱的心,总想着帮人,他后来把研究重点转移到数据挖掘在神经学上的应用,为在加大建立电脑神经学中心做了重要贡献,这些努力直接或间接地帮助了很多如我一样曾被神经疾患困扰的人。他教我迈出人生第一步,教我打第一场棒球,教我编第一道电脑程序,虽然我跟他在某些方面意见不同,但我深爱他,非常想念他,希望他还在,还能跟我打一场棒球……”爱德喉结滚动,说不下去。
随后的午餐会上,尼克来打招呼,我问爱德说跟他父亲意见不同是什么意思。尼克说,爱德不顾帕克劝阻,做了凯与两位生物学家合开的公司Restart的自愿者,接受了脑部芯片植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危险——你知道的,这是帕克的信条。”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尼克说新冠疫情爆发前一年,正好跟我去拜访帕克的时间段吻合。回想当时我提到爱德,帕克无言,他的沉默里原来饱含担忧。
“爱德不想一辈子坐轮椅,可以理解,所以他豁出去了。还好,他目前一切正常,帕克教授在天堂也该放心了。”尼克还说他今年去了Restart工作。
“马斯克的Neuralink还没开始人体试验,你们Restart不声不响已经试验成功?”
尼克说马斯克爱出风头,雷声大,Restart埋头做事。
“凯教授的NLP研究没再继续?”我想知道ChatGPT的成功是否也有凯一份功劳。
“十几年前的算力和网络数据远不能和现在比,当时靠蛮力算法能做的应用很有限。所以凯也跟帕克一样向生物和神经学转移了重心。”
“帕克教授不是因新冠走的吧?疫情都结束了。”我还有个疑问。
尼克叹:“不是,家族遗传病。假如帕克教授肯接受Restart的脑部芯片植入,或许我们今天的聚会是在完全不同的场景中。可是,他宁愿自然离世。”
2023年4月1日,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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