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认为最大的不幸,是有一位做乡村教师的父亲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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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家父——乡村小学与乡村教师
文/耕夫呓语
此文作于2016年,是我怀念家父的系列散文的第四篇,2023年清明时节,是家父离世十周年祭日,以此旧文纪念。
在我童年的某个阶段,我一直顽固地认为,我最大的不幸,是有一位做老师的父亲。这使得我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都处在一双威严的目光监控之下,心怀畏惧而又无从逃避。我为此陷入深深的不安和苦恼之中。
我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以羡慕的眼光,看别的小伙伴们利用课间十分钟大搞恶作剧。比如,冷不丁地揪一把女同学的小辫子后,嬉笑着躲进男厕所;或者被女同学欺负后,勇敢地闯进女厕所,在一阵花喜鹊似的惊叫声中,将躲在里面的丫头片子拉出来;或者手握一块大大的土疙瘩,瞅准了时机,向正在“蹲坑”的同学的小屁股下面的粪池,奋力地抛掷过去,如此等等。
童年时代,乡村小学的老师,如同那时的赤脚医生,都是全科的,身兼数职。语文、算术,外加偶尔的体育课。无非寥寥的那么几门课。而所谓的体育课,其实就是老师看管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学校的土操场上尥撅子撒野而已。
记忆中,还学过两天的珠算课。然而,对于顽童来说,乘法口诀已经成为一大忧患,还要背诵珠算口诀,简直呜呼哀哉!那些乌黑油亮、活蹦乱跳、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儿,在我们纤细的手指下,简直就是一群无法驯服的精灵,让我们大伤脑筋。如同今天某些被家长逼迫着学钢琴的孩子,那一排排琴键,无论如何不能像电脑和手机的键盘一样引人入胜。
除了期盼体育课,还有两门稀有的课程,是孩子们翘首以盼的。因为如同体育课一样,能让我们有名正言顺的撒欢的机会。
偶尔的“劳动课”,具有典型的农村特色。乡野生长的孩子,并不缺少田间劳作的机会。但是,这种轰轰烈烈的集体劳动,给我们幼稚而富有表现欲的童心提供了广阔的施展空间,它比在父母的指使下干自家的农活,更让人体力充沛,兴奋异常。
“劳动课”大多数都被安排在麦收季节。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全校的学生,在老师们的带领下,如一群黑压压的麻雀,扑向麦收后的田间。
午收后的原野,变得空旷而开阔。初夏的热浪,在大片裸露着金黄色麦茬的田野里欢快地跳动。我们并不惧怕热浪的炙烤,每一个伙伴都弯腰低首,踟蹰在麦茬地里,专心致志地捡拾麦穗。如同《拾麦穗的女人》那幅名画里的所描绘的情景。
在那个年代,私自捡拾麦穗是“资本主义”尾巴之一而受到禁止。但学校集体组织的捡拾麦穗,是被允许的。
我们把捡拾的麦穗用几根麦秸捆扎成束,如同一朵盛开的金菊。我们把它倒夹在腋下,为的是避免麦芒对身体和脸部的侵扰。当腋窝夹不住的时候,我们就会带着喜悦和自豪,兴冲冲地交到老师面前。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上午,一束束捆扎的麦穂就会堆起一座小丘。老师把麦穗集中在学校的土操场上,摊开了,借生产队的牛和石碾子,碾压脱粒。黄昏时分,趁着如火的晚霞,借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丝晚风,扬弃干净,然后拉到公社的粮站卖掉,以补充教学经费的不足。那时,老师们给这样的“劳动课”起了一个很洋气的名字,叫勤工俭学。
打麦场上,老师们回家吃午饭或午休的时候,我们有几个同学会被安排看场。一是为了驱赶馋嘴的麻雀,二来是要防止有少数自私的村民觊觎我们的劳动成果。
“劳动课”有时候也会被少数的老师用来假公济私。全班的同学,被老师带到自己家的自留地里收割小麦。这样的老师,往往是家里的孩子未成年,缺少劳动力。在抢收抢种的季节,这样的行为,并不会招致其他老师的轻视和讥讽。无论是为学校拾麦穗,还是帮老师家割麦子,我们都格外的卖力,绝无偷懒的念头。
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有“音乐课”这么文雅的称呼,所以,还有一门我们心向往之的课,孩童们称之为“唱歌课”。
父亲喜爱音乐,也是大队“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首席”板胡手。教唱歌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他的身上。
父亲时常用整张的白纸(大小和作用都如同现在的投影屏幕),他把要教唱的歌曲,连词带谱,用毛笔黑压压地誊抄在上面。每到唱歌课的时候,父亲就将那一卷白纸夹在腋下,在我们兴奋而期待的目光中走进教室。
在“起立!”“坐下”的例行礼节完毕后,父亲展开那些白纸,转过身子,用帽儿钉将它们高高地钉在黑板正中的上方。这样,即使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也能够清楚地看清上面的字。
其实,对于我们这些孩子们来说,这张写满奇怪符号的白纸,不过是一个摆设。虽然有些纳闷,这些平时在算术课本上出现的从1到7的数字码,为什么在它们的头上或脚下标上圆点或横线,就能用来唱歌。然而,我们并不深究。能够张大嘴巴,扯开喉咙,跟着老师亦步亦趋地嘶喊,的确是一件无比快乐,令人亢奋的事,足可忘却一切由于语文或算术课所带来的烦恼。
当然,也有乐极生“悲”的事。我的父亲在教唱几遍后,会点名让某一个同学站起来单独唱,以检验教学效果。如果你在忐忑不安中,被老师威严的教鞭(类似于半导体天线,但比天线长,可以收缩)点中了,世界的末日就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唱歌,本来就是一件让人极其害羞的事,如果再加上跑调,就简直让人无地自容了。但是,“东郭先生”原形毕露之际,恰恰是小伙伴们最欢腾哄笑之时,就连一贯严肃的老师,此刻也会哑然失笑。这是全班气氛最为热烈欢快之时,如同一首歌唱到了高潮。
不管你相信与否,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一个人成年后的一言一行,都被打上童年的烙印,与童年情结密不可分。而音乐之对于儿童心灵的濡染和润泽,胜过一切物质的侵蚀,因为,儿时的歌声可以永远保留在记忆的深处,让我们终生难忘。所以,现在,每当我和我的弟弟兴之所至去K歌时,总喜欢点小时候父亲教过我们的歌。
这些歌曲总是勾起我和弟弟对已经辞世的家父深深的思念之情。
作为亦师亦父的双重身份,父亲在什么时候充当什么角色,是泾渭分明,毫不含混。
那时候,一个远房的同族叔叔,高中毕业后,回乡和父亲做了同事。父亲天性豪爽好朋,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所以很快就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然而,有时候,为了教学的问题,却会争的面红耳赤,甚而至于大动干戈。
可能是因为在父亲的课堂上太受压抑的缘故吧,有时,在其他老师的课堂上,我就不那么安分守己。这种略带点“猖獗”的不安分,终于有一次激怒了那位族叔。在他的一堂课上,我由于故态复萌,竟被他揪着耳朵拎到教室外面的土墙边面壁思过去了。
也许是儿童的皮肤有些薄嫩,更多的是因为耳垂积垢太厚。下课后,经过极富同情心的小伙伴们对我的仔细围观,发现我的左耳垂被拧脱了一点“皮”。
上了学的孩子,早晨起来是羞于让妈妈给洗脸的。然而自己洗脸却比较马虎。沾水的范围也只是以鼻尖、嘴巴和眼睛为中心,稍微扩展到面颊。妈妈称之为“猫洗脸”。耳朵由于地处偏远,大多数时候都无缘与水亲近,久而久之,就会在耳廓上积累一层老灰。
于是,我在一帮小伙伴们的簇拥下,抽抽嗒嗒地来到父亲的办公室。这当然有告状的意思,也有作为儿子受了委屈后,跑到父亲面前鸣冤的意味。
然而父亲无动于衷,他只是轻声问了一句“他为什么要拧你的耳朵呢?”只这一问,我的抽泣声戛然而止。父子之间的心灵是有感应的,我已经意识到,暴风雨就要来临了。果不其然,父亲猛地站起身,伸出左手,揪住了我的右侧耳垂。
若干年后,当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时,我已经走向工作岗位了。
我的那位族叔,竟然在四十出头的年纪,患上了肺癌的绝症。我那时刚刚参加工作,父亲就带他来到我工作所在的城市蚌埠看病,我一直陪着他们。
正值人生的盛年,又有一副长期从事田间劳作锻炼出来的结实的身板,怎么会患上这样的病?他们一直存着小城市医疗技术低下而可能“误诊”这样的侥幸心理,拒绝接受这个现实。
他们把对生命的留恋和希望寄托在了万人敬仰的首都。于是,父亲带着他,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当时,父亲有一个小学同学在国家航天航空工业部医院做护士长。他们是奔着她去的。
对于父亲带族叔到北京看病一事,老妈一直耿耿于怀,但又无力阻拦。以至于在后来的两年里,每次我回老家过春节,她都背着父亲向我倾诉。我内心不以为然,而脸上却以极认真的态度听着她对父亲的控诉。母亲的忿忿不平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来自于为人妻的天生的醋意。她坚信父亲是以带人看病为由,到北京找女同学叙旧去了;另一方面出于为人母的对家庭的关切。父亲是揣了他一个月微薄的薪水到北京去的。他不愿意再让已经陷入绝境的兄弟兼“战友”再多一份负担。我那时虽然参加了工作,下面还有四个兄弟姐妹没有成人,仍然是要靠父亲微薄的工资持生活。母亲的心疼和唠叨,是自然的。
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当北京的诊断结果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这两个乡村教师陷入了沉默。父亲的同学建议族叔立即就地住院治疗。
一个乡下的民办教师,那是还没有公费医疗的待遇,如何负担得起高昂的医疗费用?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族叔抬起头对我的父亲说“哥,你带我到天安门广场看看,咱们就回家吧!”
两个月后,一个月色皎洁的午夜,一位走夜路的村民,看到一团黑影匍匐在野地里的一座新坟前。那黑影颤抖着,从胸膛的深处发出“呜呜”的悲鸣,让那位夜行的村民毛骨悚然。
那是喝醉了酒的父亲,在用特有的方式,哀悼他的兄弟和战友。
延伸阅读:
耕夫呓语:六零后,安徽人在上海。喜欢码字,陆续写了点散文和诗歌,亦作时评随笔。上海某企业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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