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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英瑾:讨论北大女生自杀事件,还应反思课堂缺失的“恋爱课”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看理想 Author 徐英瑾

徐英瑾,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本文经看理想(ID:ikanlixiang)授权转载

“看理想,用文学与艺术,关怀时代的心智生活与公共价值。”


当自我主体性丧失之后,人格也容易造成扭曲。在这种教育方式的长期浸淫下,如果体现在恋爱中,很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一方脑海中的“做题家”思维可能被激活,他/她会不停琢磨另一方需要他做的是什么,如何去迎合这种需求,而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可以是出题人。


在不久前关于“北大女生自杀”事件的讨论中,除了为受害者感到惋惜,也有很多人发出类似的言论:“这女生本身也有问题”“她都是北大高材生了,碰到这种事,怎么还会采取这么极端的处理方法呢?”“谁让她发现问题不早分手!”“一个巴掌拍不响”……


因为现在我们所能获取的关于这场悲剧的信息还是非常片面的,没有办法了解更多关于受害者做出这样选择的背景信息,所以也没有必要给予过多揣测,更没有必要用谴责受害者的方式来表态。


我们更应该探究和关注的,是这起不幸事件背后所引发的问题及思考。


比如,除了对于亲密关系中对精神控制和情感暴力的警惕,我们还可以从更广泛的层面上,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也是很多人在事发后提出的疑问:为什么许多高学历的学生,在情感这件事上一样常常出现问题?


实际上,这就暴露出中国的教育体制所包含的一个很大问题——那就是,一个人是否具有良好的判断能力,与他是否具有高学历,这两件事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有不少人之所以能幸运地成为名牌大学里的“天之骄子”,并不一定是因为他们处理事情的能力特别强,而往往是因为他们是所谓的“做题家”。


什么叫“做题家”?就是非常善于做题,善于拿高分的人,仅此而已。


关于应试教育的批评已经有很多,在这里再次老调重弹,意义在哪?很多批评者其实没有真正了解清楚,应试教育的一个根底问题,有必要从哲学层面上加以理解。



▌应试教育对自由意志的戕害


从哲学层面上来看,人的本质是什么?人的本质是能够进行自由选择的动物。这就牵涉到了自由的概念,它的本质又是什么?


所谓自由,它不是随机的运动,比如一粒沙从天上掉下来,能代表它是自由的吗?实质上它是不自由的,而是由物理规律所决定的。


自由的本质,就是自由的行使者能够在未来的各种可能性结果之间,进行衡量和抉择,最后选择一种他认为对自己较为有利的结果,或者是更加符合个人三观的结果,这叫做“自由”。


所以,自由本身就意味着一个人有能力去思考各种后果,然后在各种后果里进行选择。而且,自由意志决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想干嘛就干嘛”,而是能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并且能在那一刻克制住自己的欲望。


那么,为什么说我们的应试教育,其实对于自由意志的培养造成了一种戕害?


首先,应试教育的特点是什么?第一个特点就是它没有(至少在中学阶段)给予学生太多选课自由。从课程设置来看,通常学生只有统一的课程,可能存在少部分高中有一些选课自由,但是在高考这个巨大的“指挥棒”之下,学生基本没有更多的选择可能。

▲ 应试竞争正在成为一场不断升级加码的“军备竞赛”,将每个家庭、每个学生都投入无法选择、无法逃遁的单一轨道。 © 腾讯

不同于许多其他国家的自由选课制度,在这样的学习氛围下,每个人决定自己未来将成为怎么样的一个人,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自由去进行充分思考。


对于亲密关系来说,自由意志同样非常重要。


目前各个主要国家的婚姻法都有关于“婚姻自由”的规定,也就是说,婚姻当事人享有缔结婚姻关系的自由,建立在双方自身意愿之上,任何人不得强制或干涉。这其中体现的就是人对自己自由意志的支配,也是婚姻内在价值的体现,是对自由意志的肯定。


但是这句话其实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社会中的大多数人是经过自由意志这方面的训练的,而不是精神上的奴隶。


也就是说,假使你带着今天的《婚姻法》回到过往的封建社会,尤其是受非常严苛的传统礼教束缚的社会,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当时的民众还没有普遍接受这种观念,大多数人也还不知道该如何行使自己的自由意志。


所以需要有一种社会上的训练,也要有大家懂得如何挑选自己的“如意伴侣”的这样一些机会。


在这方面不得不承认,中国的应试教育在这里又起了某种程度的反作用,为什么?


首先,学会与异性交往是需要时间的。青少年时期,豆蔻年华,正好是青春发育的时期,两性之间往往会发生很大的兴趣,但是在“高考指挥棒”的压迫下,几乎可以说,极少有中学老师或家长会对早恋采取相对宽容的态度,相反,基本都是采取相对打压的态度。


这就使得中国的广大青少年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源去了解异性,他们对于异性的知识相对来说是非常贫乏的。在我们的课堂上,又往往缺乏正常的有关两性的知识教育,不只是生理知识,同样还有心理上的知识。


这很容易导致一种情况,即对于两人交往之间的分寸,没有太多的了解和意识。因为缺乏对分寸的了解,就容易产生各种极端的观念。


其中一种极端的特点,就是认为别人只是自己的完全附属品,没有意识到他人是一个独立的意志承载者。


为什么容易产生这样的“极端”观念?因为我们在教育中没有得到相关的训练,容易将他人物化。


另一种极端,就是将自己物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有独立意志的,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恋爱的立场上,是有独立选择权的。如果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非常容易被他人施行的精神操纵所控制,成为别人的“玩物”。



▌恶性的自我意识


除此之外,从人格的角度上来讲,应试教育还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它很容易让我们形成对权威的崇拜。


比如,教育过程中,学生常常要写文章、写议论文,但应试教育中的论文写作与大学教育里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大学里的论文作者,是必须提出具有独创性观点的,不用去猜测别人是否喜欢你的观点,他们要关心的是自己讲的观点是否有逻辑,是否有事实支撑。


只要有逻辑,有事实支撑,而且足以推进科学的进步,那就可以大胆地把自己的观点和论述说出来。


但是,在应试教育下的高考议论文并不是这个思路,它奉行的是需要琢磨出题者的意图是什么,要学会做出题者肚子里的蛔虫,把自我的意志消灭掉。这样一种心态,就很容易导致自我主体性的丧失。


当自我主体性丧失之后,人格也容易造成扭曲。在这种教育方式的长期浸淫下,如果体现在恋爱中,很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一方脑海中的“做题家”思维可能被激活,他/她会不停琢磨另一方需要他做的是什么,如何去迎合这种需求,而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可以是出题人。


很多人可能还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即在这次北大女生自杀事件中,男方为何变成这样一个狂热的精神控制分子?为什么他就没有像自己的女友一样,变成纯粹的“做题家”呢?


这可能存在两方面原因。一方面,在男女交往过程中,男性相对来说更容易处于某种强势,这种强势是基于一些比较深刻的生物学和心理学的根源。不仅如此,交往过程中,男性所面临的损失风险,相比女性而言更低,所以他更容易肆无忌惮。


另一方面,就和我们前面所说的应试教育有关。也就是说,应试教育,它在一定程度上消灭了人的主体性之后,反而会催生另外一种相反的心理倾向,这种相反心理倾向就是“主体性的恶性张扬”。


请注意,所谓主体性的恶性张扬,其本身并不意味着主体性,真正的主体性是“我”能意识到“我”是个自由意志的主体,他人也是自由意志的主体,我尊重我自己,同时我也尊重他人,这才是一种良性的自我意识。


如果是一种恶性的自我意识,那就是“天下只有我最大,你们都得臣服于我”,而且这种人根本就不把他人的欲望、想法、尊严当作一回事。


那么,这样一种主体性的丧失,为什么与应试教育有关?


这是因为应试教育过程本身积累了很多的心理压抑和怨念,很多人会认为,学生时期一天到晚被各种考试和考卷折磨,所以一旦释放,便要发泄。


所以你可能注意到,每当高考结束之后,往往会出现非常普遍的“撕书”现象,从撕书这种行为,其实也可以看出这种压抑和怨念已经积累到了很深的程度。

▲ 2014年6月4日,高考在即,安徽省毛坦厂中学的高三学生们用撕书的方式为自己减压。 © 中新网


另外一种发泄方式,很可能就是进入大学之后,需要通过别人的痛苦来验证自我的主体性,通过打压和践踏比自己精神更弱者,来获得这种主体性。


但是必须再次强调,这是一种虚假的主体性,是一种恶性的主体性。



▌学会用更纯粹和理性的思考


由于应试教育的种种限制性,对于处在求学阶段的青年,学会识别这种“恶性主体性”、学习正确的两性知识、锻炼自己的智识和判断能力方面都被大大削弱了,这可以说是应试教育的一种巨大戕害之处。


必须指出,要解决这个问题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对教育体制的改革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现在我们只能通过社会教育,来弥补学校教育的不足。


所以,在社会教育中,一定的哲学思维能力是非常重要的,哲学思维能力,实际也是一种格局感的培养能力,你要站在一个更大的尺度上,思考你的不同选择所能导致的不同后果。


哲学在根底上是一种理性的能力,是一种反思的能力,这也使得个体在进行哲学思维的时候,能够摆脱特定的情感羁绊,进行更加理性和中立的推理,得出一个相对合理的推理结果。


如果用哲学的思考方法来试图理解这次不幸事件中,自杀的北大女生都已经有这样的高学历,为什么她还会陷得那么深,甚至最后会用一种极端的方法来解决?


有一种可能性,是她陷入了心理学中的“沉没成本”

▲ 简单来讲,沉没成本(Sunk Cost)是指已经付出且不可收回的成本,在经济学中,有“沉没成本不是成本”的说法。 © iDesign


所谓沉没成本,就是当你已经在一件事情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金钱,投入了很多感情,虽然在理智上你知道这件事再做/坚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但你还是会咬着牙做下去,结果反而浪费了更多的时间。


同样的道理,在感情中也常常出现所谓的沉没成本。“我和他在已经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了,时间成本和心理成本、甚至金钱成本都已经付出那么多了,现在结束的话,那前面的投入不全白费了吗?”所以有些人就容易在这条道路上越陷越深。


对于年轻人来说,直觉往往是不靠谱的,很可能陷入各种各样的思维迷障,就是所谓的“沉没成本效应”。


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就需要我们学会从一个更宽广的思维框架里思考,自己能不能克服这种心理学倾向,按照一个更加纯粹和冷酷的方式进行思考。


学会用逻辑推理、用哲学反思,这对于我们应对人生中各种各样的复杂局面是非常重要的。


但毫无疑问,应试教育既剥夺了大家增长社会阅历的时间,也没有给给予青少年必要的心理、两性方面的教育和辅导,更没有时间让他们谈一段初恋,或者去打打工,真正了解一下社会,同时我们的教育体系中,也没有教会大家如何正确建立自己的思维框架,用理性和逻辑能力进行判断。


这或许也是许多悲剧背后的一个无奈之因。


*原标题《我们的课堂教育,缺的不只是“恋爱课”》;作者徐英瑾将作为嘉宾出席南都观察年度对话,点击“技术时代的爱与怕 | 南都观察年度对话”报名参与1月5日(周日)的年度对话。本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西迁东还》(天地出版社)图书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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